●卷七
◎食货一
物价之不齐也,自古而然。不意三十余年来,一物而价或至于倍蓰什百,且自贵而贱,自贱而贵,辗转不测,不知何时而始。忆予入小学时,归依先大父膝下,是时,百货乍贵,先大父尝叹息为予述隆、万间物价之贱,民俗熙皞,迄今五十余年,而物价悬绝,一至于此,不无世风升降之忧。大约四方无事,则生聚广而贸迁易,贵亦贱之征也;疆圉多故,则土产荒而道途梗,贱亦贵之机也。故略纪食货之最切日用而价之最低昂者,以志风俗之变迁,验民生之休戚焉。
崇祯三年庚午,年荒谷贵,民多菜色,郡县施粥赈饥。予时尚幼,未知物价。然越二载,壬申夏,白米每斗价钱一百二十文,值银一钱,民间便苦其贵,则庚午之米价,概可知已。迨秋成,早米每石价钱止六百五、六十文耳。自是而后,米价大约每以千文钱内外为率。至十一二年间,钱价日减,米价顿长,斗米三百文,计银一钱八、九分,识者忧之,然未有若十五年春之甚者。时钱价日贱,每千值银不过四钱几分,白米每石纹银五两,计钱十二千有奇,自此以往,米价以二三两为常。迄于本朝顺治三年,斗米几及千文。四年,白米每石纹银四两。六年己丑,大熟,糯米每石价止一两二钱,川珠米每石银九钱。七年,二月,白米每石价一两。九月,新米价至二两,糯米一两八钱,白米二两五钱。八年辛卯,二月,白米每石三两。三月,每石三两五钱。四月,每石四两。六月,长至四两八、九钱,几及五两一石。七月,新谷石价二两。次年壬辰夏,白米石价四两,秋,旱,新米无收,郡城米价二两五六钱。次年癸巳,亦如之。嗣后以次递减。至十四年十一月,每石米价银止八钱,亦有六七钱者。十六年闰三月,米价又增至二两。十八年十月,白米每石一两五钱,新米一两三钱。十一月,新米一两八钱,白米二两。康熙元年,正月,白米二两一钱,糙米一两九钱。七月,早米一两二钱,糯米一两三四钱。自此以后,米价又渐减,然未有如八年己酉之贱者。九年,新米每石纹银六钱,后至五钱有奇,后至五钱,若四、五、六月间,预借米钱,秋成还米者,石价不过三钱一二分而已。九年庚戌,大水。六月,白米长至一两三钱。八月,新米九钱。九月中,八钱,糯米七钱。十月,石米九钱,糯米八钱有奇。十月终,石米一两三钱,糯者稍差。十年辛亥,早米价每石一千三百文,计银一两一钱。十二年壬子秋,新米七百,计银六钱三分,嗣后以此为常。至十七年,早新米每石价银亦不过七钱三分。十八年春,长至一两四、五钱。秋八月,长至二两,早新米一两七钱。九月,稍差,而山东、河南、江北、江南之苏、常、镇俱荒,吾郡次之,吾邑又次之。十九年夏,白米每石价银二两。二十一年五月,白米每石价八钱五分。至冬,新糙米每石价银五钱六七分,苏州则五钱一二分。二十三年冬,白米每石价银九钱上下。二十二年秋成,糙米每石八九钱。次年春,白米价银,亦不过如是。
◎食货二
豆之为用也,油腐而外,喂马、溉田,耗用之数,几与米等,而土产之种类亦不一。沿海所出,荡豆为最细,与山东所产相似,价亦较贱。田中所产,黄豆为常,大者有莳菇、青白、粉团、紫香橼诸种,价亦差贵。黄豆之价,常年较米稍减,大约豆一石可准米八、九斗。惟崇祯十四年辛巳,早豆多而米少,粜米一石可籴豆二石。顺治六年,八月,早豆每石价银三两五钱,至冬,米价石银不过一两,而豆则石价两八钱,犹是米二石准豆一石也。七年庚寅二月,白米每石一两,豆价二两亦如之。九月,新米二两,豆止一两五钱。八年三月,白米石价三两四钱,豆亦一两五钱。四月,白米四两,豆止一两二钱。六月,白米将及五两,豆亦一两六钱而止。秋七月,豆价忽长至三两二钱,与新米等。十四年十一月,豆止八钱,米亦如之。十六年闰三月,豆价二两,与白米等。十八年,新米一两三钱,豆止八钱。是冬,白米二两,豆止一两二三钱。康熙二年十月,米价九钱,豆止五钱,荡豆不过四钱有奇,以后大概六、七、八钱不等。至十八年三月,忽长至一两二、三钱。四月至一两四钱五分。未几,减至一两一、二钱。是秋,新豆石价七钱有奇。冬十一月,至一两二钱。十九年春,价一两三钱五分,后递减至一两。二十一年春,每石价银七钱,夏五月减至六钱。二十三年冬,每石价银一两内外。次年春,亦如之。
◎食货三
诗曰:“贻我来牟,帝命率育。”粟菽而外,可以养民者,莫如麦矣。崇祯十四年辛巳,旱。十五年,圆麦每石价银六千,计银不下二两五六钱,小麦如之,大麦亦三四千文一石。本朝顺治五年二月,圆麦每石价银二两一钱。八年辛卯,圆麦二两二钱,大麦一两五钱。四月,新小麦一两五钱,圆麦一两三钱。六月,圆麦石价二两。十六年己亥闰三月,麦价每石一两。十八年冬,麦价每石一两三钱,或一两□钱。康熙初,麦价始贱。大约新麦初熟,夏税始严,急欲粜银,石价不过三四钱。迨六月,至乾,石价亦不过五钱。数年之间,大概如是。九年庚戌,圆麦价银六钱,小麦七钱一石。十七年戊午,小麦价至一两二三钱,出白米上矣。十九年庚申春,圆麦长至一两五钱,小麦将熟,每石价至二两外,新麦亦价至八、九钱一石。二十一年夏,圆麦三百五十文一石,准银三钱一分五厘,小麦每石五百三十文,大麦每石二百五十文。
◎食货四
吾邑地产木棉,行于浙西诸郡,纺绩成布,衣被天下,而民间赋税,公私之费,亦赖以济,故种植之广,与粳稻等。秋收之后,予幼闻木棉百斤一担,值银一两六七钱。崇祯初,渐至四、五两。甲申以后,因南北间阻,布商不行,棉花百斤一担不过值钱二千文,准银五六钱而已。顺治三、四年后,布渐行,花亦渐长。六年己丑,花价每百斤值银三两四五钱。七年九月,花价五两百斤。八年三月,九两一担。是时,三、四年间,递有升降,相去亦不甚悬绝。至十四年丁酉,每担价止二两五钱。十六年闰三月,长至四两五钱。十八年辛丑冬,价至二两。康熙元年正月,增至三两。七月以后,犹二两百斤也。九年秋,价止一两七八钱,长至二两五钱。十月,花价三两有奇。十月终,每担价银四两。十年辛亥十一月,花价每担值钱三千三百,准银亦不下三两。十三年,上上花每担不过一两九钱。十六年丁巳夏,长至二两六七钱,上者直至三两,积年陈花,为之一空,富商之获利者甚众。十八年己未秋成,棉花百斤价银止一两五六钱。次年夏,长至三两。二十年辛酉夏,价银三两五六钱。二十一年夏五月,上白者,每百斤价银四两一钱。二十三年秋成,上白好花,每百斤价银一两三四钱。
◎食货五
棉花布,吾邑所产,已有三等,而松城之飞花、尤墩、眉织不与焉。上阔尖细者,曰标布,出于三林塘者为最精,周浦次之,邑城为下,俱走秦、晋、京边诸路,每疋约值银一钱五六分,最精不过一钱七八分至二钱而止。甲申、乙酉之际,值钱二三百文,准银不及一钱矣。顺治八年,价至每疋三钱三分。十一年十二月间,每疋价至四五钱,今大概以二钱为上下也。其较标布稍狭而长者曰中机,走湖广、江西、两广诸路,价与标布等。前朝标布盛行,富商巨贾,操重资而来市者,白银动以数万计,多或数十万两,少亦以万计,以故牙行奉布商如王侯,而争布商如对垒,牙行非藉势要之家不能立也。中机客少,资本亦微,而所出之布亦无几,至本朝而标客巨商罕至,近来多者所挟不过万金,少者或二三千金,利亦微矣。而中机之行转盛,而昔日之作标客者,今俱改为中机,故松人谓之新改布。更有最狭短者,曰小布,阔不过尺余,长不过十六尺,单行于江西之饶州等处,每疋在前值银止六七分。至顺治之九年、十年间,小布盛长,价亦几至二钱一疋。康熙元年、二、三年犹值银八、九分至一钱也。八年己酉以后,饶商不至,此种小布遂绝。又忆前朝更有一种如标布色,稀松而软者,俗名浆纱布,络纬之法,亦与标布异,邑城人往往为之,今亦不复见矣。二十一年壬戌,中机布每疋价银三钱上下。二十三年甲子,因棉花价贱,中机布不甚行,俱改木棉标布,每疋上上者价仍纹银二钱上下,粗者一钱三、四、五分而已。
◎食货六
薪樵而爨,比户必需。吾乡无山陵林麓,惟藉水滨萑苇与田中种植落实所取之材,而煮海为盐,亦全赖此。故吾郡之薪较贵于邻郡,大约百斤之担,值新米一斗,准银六、七、八分或一钱内外不等。至顺治三年丙戌,斗米作价一千,准银五、六钱,而柴百斤之担亦然,惟七年二月,米价贱而柴价贵,数斤之柴,一束值米五升。八、九年亦然。是时米价低昂不等,大概数斤一束之柴,准银五分、六分。自康熙改元以来,仍以升米为价,有数十斤一束者,视此递增之。十九年庚申,米价长而柴如旧,则数斤之柴,仅可准米半升耳。至二十二年癸亥春,积雨。三月,米价贱而柴价长,十三四斤之柴则准米二升,又变局矣。康熙二十七年戊辰,柴价甚贱,十四五斤之柴,值银不过六七厘耳。
吾乡海滨产盐。当崇祯之初,每盐百斤平秤约有一百二十斤,价钱不过一钱五六分。至十六年壬午夏,大水,价至每斤纹银五分。顺治八年春,价至纹银每斤一钱。四月以后,卖六七分一斤也。自是以后,大约每斤以纹银一分内外为率。至康熙二十二年癸亥春,积雨。三月,每斤纹银三分二厘,皆从郡邑贩来官盐,私盐绝响,亦变局也。二十七年戊辰,每斤不过六七厘。
豕肉,在崇祯之初,每斤价银二分上下。至顺治二年冬,价至每斤时钱一千,准银一钱二分。六、七、八年之间,价犹七分一斤也。康熙十二年,每斤二分五厘,几于复旧,后此大都三分上下。至十九年庚申夏,价至每斤五分。豆、菜油价,向来视肉价为低昂,故不另列。
茶之为物,种亦不一,其至精者曰芥片,旧价纹银二三两一斤。顺治四、五年间,犹卖二两。至九、十年后,渐减至一两二钱一斤。康熙戊午,予在江阴,曾有客持来求售,实价不过二钱一斤,然色虽如旧而味无香气矣。徽茶之托名松萝者,于诸茶中犹称佳品,顺治初,每斤价一两,后减至八钱,五六钱,今上好者不过二三钱。他若苏茶峒山{山介},历来价色高下,不甚悬绝。惟吾郡佘山所产之茶,所谓本山茶者,向不易得,其味清香,大约与徽茶等,而购之甚难,非贵游及与地主有故交密戚者不可得,即得亦第可以两计,不可以斤计,殆难与他茶价并低昂也。
竹纸如荆川太史连、古筐将乐纸,予幼时七十五张一刀,价银不过二分,后渐增长。至崇祯之季、顺治之初,每刀止七十张,价银一钱五分。驯至康熙丁未,每刀不过一分八厘。自甲寅春,闽中兵变,价复骤长,每刀又至一钱四五分,往往以浙中所产丑恶者充卖。至十五年丙辰九月,耿藩归正,而后纸价渐平。今每刀七十张,价银三分五厘,庶几去旧不远。至康熙二十六年,每刀不过纹银二分,竟复古矣。
心红标朱,每匣重十四两,予幼时价银四、五钱。顺治四、五年间,价至每匣纹银八九两。八、九、十年间,犹二三两一匣也。康熙初,其价渐减,后至上好朱一匣,价银不过二钱五分。甲寅、乙卯之间,广东道梗,将谓朱价又必骤长,而竟不然。今上好者,每匣价银不过三钱而已。康熙十九、二十年间,朱价复长,每匣价银至六、七、八钱及两一二钱。二十三年,长至两六七钱。至二十六年,递减至四钱。
白糖,旧价上白者每斤三、四分。顺治初年间,价至每斤纹银四钱,后递减。至康熙中,复旧。今稍长至五六分。康熙二十年癸亥冬,递减至三分、二分,黄黑者一分上下耳。
檀香,予幼时旧价每斤纹银四五钱,后渐递长。至顺治初,每斤价至二三两,后复渐减。至康熙十八年冬,每斤价银不过二钱。是时,传闻大内用为涤器,故为天律所禁,道家以焚檀为戒,龚圣和曾力言之,而人多未信。至二十三年春,张真人自京师回楚,道经松江,醮坛示禁,至不复用矣。
附子,予幼时药中亦不轻用,然而价亦甚贱,每只一两,值银不过一二钱。至顺治初,每只值银,直至数十两,家富而病急需用者,购之不惜百金。康熙以来,价日贱,今一两一只,止可值银一钱,然而味亦大不如前矣。
肉桂,旧价止二三钱一斤。数年以来,价至每斤七八两,甚至十二三两。几与参价相若,近来稍差,最上者,每斤价银五两而已。
燕窝菜,予幼时每斤价银八钱,然犹不轻用。顺治初,价亦不甚悬绝也。其后渐长,竟至每斤纹银四两,是非大宾严席,不轻用矣。
法制藕粉,前朝惟露香园有之,主人用为服饵,等于丹药,市无鬻者。顺治初,始有鬻之于市,而其价甚昂,每斤纹银一两五六钱,后减至一两二钱。九年壬辰夏,犹卖纹银八钱一斤,而铺主人犹以价贱为恨。十二、三年之际,得法者甚多,沿街列卖,每斤不过六七分,而半和伪物,味亦大不如前矣。
大绒,前朝最贵,细而精者,谓之姑绒,每疋长十余丈,价值百金,惟富贵之家用之,以顶重厚绫为里,一袍可服数十年,或传于子孙者。自顺治以来,南方亦以皮裘御冬,袍服花素缎绒价遂贱。今最细姑绒,所值不过一二十金一疋,次者八九分一尺,下者五六分而已。年来卖者绝少,贩客亦不复至,价日贱而绒亦日恶矣。
山东茧绸,集蚕茧为之,出于山东椒树者为最佳,色苍黑而气带椒香,污秽著之,越岁自落,不必浣濯而洁,在前朝价与绒等,用亦如之。年来,价日贱而此种亦绝。今最上者,价不过钱许一尺,甚而有三四分一尺者,则稀松甚于绵绸,嘉、湖、苏、松,在在皆织,故用者愈众,而价愈贱。
葛布有数种:出于浙之慈溪,广之雷州者为最精;其次出江西。葛粗细不一,出于江南金坛者,虽极细,然亦不可单做,必须夹里。在前朝,非缙绅土大夫不服葛,而价亦甚贵。佳者每疋值银三两,长不过三丈一二尺。次者亦不下五、六分一尺。自顺治而后,服葛者日众,而葛价亦日贱。今制无人不可服葛,葛愈多而亦日滥恶矣。康熙二十八、九年,洋船贩至,至精者官尺不过一分五六厘一尺,至粗者每尺七八厘耳。
眼镜,余幼时偶见高年者用之,亦不知其价,后闻制自西洋者最佳,每副值银四五两,以玻璃为质,象皮为干,非大有力者不能致也。顺治以后,其价渐贱,每副值银不过五六钱。近来苏、杭人多制造之,遍地贩卖,人人可得,每副值银最贵者不过七八分,甚而四五分,直有二三分一副者,皆堪明目,一般用也。惟西洋有一种质厚于皮,能使近视者秋毫皆晰,每副尚值银价二两,若远视而年高者带之则反不明,市间尚未有贩卖者,恐再更几年,此地巧工亦多能制,价亦日贱耳。
露香园顾氏绣,海内驰名,不特翎毛、花卉,巧若生成,而山水、人物,无不逼肖活现,向来价亦最贵,尺幅之素,精者值银几两,全幅高大者,不啻数金。年来价值递减,全幅七八尺者,不过以一金为上下,绝顶细巧者,不过二三金,若四五尺者,不过五六钱一幅而已。然工巧亦渐不如前。前更有空绣,只以丝绵外围如墨描状,而著色雅淡者,每幅亦值银两许,大者倍之。近来不尚,价值愈微,做者亦罕矣。
图书石,向出浙江处州青田县,其精者为冻石也,各种不一,俱以透明无瑕如冻者为第一,每两值银两余。近来老坑填塞,采石者不能入,不可得矣。其次者曰封门。再次者曰豆青。此外惟金、玉、银、铜、晶石、磁器,而镌刻甚难。犀象不入谱,别无他石,可以供玩也。近来闽中有寿山石,其白者如玉;黄者如蜜蜡;红者如琥珀,精光明透,胜于冻石,而镌刻亦易,价亦与冻石等。
砚石,昔推岭南端溪石为第一,次则歙石,外此无别石也。近年来,苏州观音山有石可以琢砚。初出时,砚工就其石之体制为之,不拘方圆,假充古砚,人以重价购之,几与端砚等。其后市上卖者日众,价遂日贱,不能混淆古砚,体制亦从方圆,类于端、歙,其如石质稍粗,不堪珍玩,何故每方所值不过二三钱而已。
磁器,除柴、定、官、哥诸窑而外,惟前朝之成窑、靖窑为最美,价亦颇贵。崇祯初时,窑无美器,最上者价值不过三五钱银一只,丑者三五分银十只耳。顺治初,江右甫平,兵燹未息,磁器之丑,较甚于旧,而价逾十倍。最丑者四五分银一只,略光润者,动辄数倍之,而亦不能望靖窑之后尘也。至康熙初,窑器忽然精美,佳者直胜靖窑,而价亦不甚贵,最上不过值银一钱一只而已。自十三年甲寅之变,江右盗贼蜂起,磁器复贵,较之昔年,价逾五倍,美者又不可得。大概移窑于近地,工巧与泥水,种种不同,匪但迁乎其地,而弗能为良也。是时,民间复如顺治之初,富者用铜、锡,贫者用竹、木为制,然而所盛馔肴,不堪经宿,洗涤亦不能洁,远不如磁器之便。至二十七年戊午,豫章底定,窑器复美,价亦渐平,几如初年矣。向来底足下或一盏内,必书某朝某年精制,逮坏后沦落污泥溷堑中,或践蹈于马足车尘之下,而朝代年号,字画宛在,见者怵惕,而莫能救挽。至是建言者遂以为请。奉旨禁革,积年流弊,一朝顿洗,斯真度越百王之盛典,非特窑器之精已也。又有一种素白建窑,昔虽有之,而今为最广,体制花巧,价亦不甚贵,酒器最多,亦最宜,所值比楚窑稍浮,用者便之。
毡单,在明季若双红者,每条价纹银二两,单红者一两内外。自本朝以来,双红至精者,价不及一两,稍差者四、五钱一条,其嘉兴石门所制,每条不过值银二三钱而已。
郁金之贵,于经传见之,诗歌咏之,然未有如顺治、康熙初年之价者,则川广之乱甫平,百货未通,郁金一两值银二百余金,亦并无处可觅。犹忆邑绅张弘轩因封翁之病,药剂必需,用价二十两从平湖陆氏购得二分,其贵如是。后四方平定,价因渐减。至康熙二十五年丙寅,郁金一斤,值银不过八钱,一物之价,相悬如是,亦异矣哉!
真降香,前朝吊祭必用之,间或用于贵神之前,价值每斤不过银几分,不及一钱也。顺治之季,价忽腾贵,每斤价至纹银四钱外,吊丧非大富贵之家,概不用之。铺中卖者亦罕,故吊客俱以檀条官香代之,初用便于焚,咸谓适宜,后渐无香气。近年直以沙泥杂木屑为之,竟成废物,而海航市通,降香遂广,价亦几于复古矣。
◎种植
吾邑土高水少,农家树艺,粟菽、棉花参半。向来种粳稻有三种,而秫不与焉。其最贵者曰瓜熟稻,计渍种以及收成不过七八十日,大约三月终下种,六月中便可登新谷,收成后尚可种傋豆也,然而收数不能丰,最上之田,亩不能过三斛,故种者亦罕。其次早者曰百日稻,计渍种迄收成百余日,皆于立夏渍种,布散于水田,不必插秧成列,总谓之川珠,其性柔而甘味,惟吾东土有之,邻邑所无也。其晚者有白芒稻,则种秧于别田,夏至前后移种至田亩,成列分行,霜降时收割,谓之晚白稻,收数较丰。自顺治五年戊子秋虫灾后,往往既秀而为虫所蚀,农家惩此,相戒不种。近年从邻郡传至一种,曰香梗、曰沙梗,穗上俱有红芒,并性坚而粒大。香梗味香而尤美,收数亦丰,种法收成俱如晚稻,今参种之,较盛于川珠稻矣。
青靛,初出闽中。夏、秋两次之间,取其叶淘汁澄清,用染蓝青色,此地所无也。自顺治初年,八闽未平,福靛难致,有觅得其种者,按其法而种之,获利数倍。其后八闽尽归版图,福靛既多,本地所产又众,利亦微矣。况所染之色终不若福靛,故土靛价亦日贱,近年来,种者亦少。
烟叶,其初亦出闽中。予幼闻诸先大父云:福建有烟,吸之可以醉人,号曰干酒,然而此地绝无也。崇祯、之季,邑城有彭姓者,不知其从何所得种,种之于本地,采其叶,阴干之,遂有工其事者,细切为丝,为远客贩去,土人犹未敢尝也。后奉上台颁示严禁,谓流寇食之,用辟寒湿,民间不许种植,商贾不得贩卖;违者与通番等罪,彭遂为首告,几致不测,种烟遂绝。顺治初,军中莫不用烟,一时贩者辐辏,种者复广,获利亦倍,初价每斤一两二三钱,其后已渐减。今价每斤不过一钱二三分,或仅钱许,此地种者鲜矣。
糖蔗,取其浆为糖,产于江右、岭南诸郡,此地从未有也。康熙十五年丙辰春二月,广东兵叛,江西吉安道梗,糖价骤贵。吾邑滨浦,有人携得蔗种,归植成林,依法轧浆,煎成白糖,甚获其利;但糖色不能上白,想亦地气使然。其后平藩归正,广糖大至,然种蔗煎于此地,价犹贱于贩卖,故至今种者不辍,浦东六里桥、周渡一方最盛。
万寿果,一名长生果,向出徽州。近年移种于本地,草本蔓生,而果结如豆,每荚数颗,成实之后,采荚去壳,用沙微炒,以色淡黄为度,则味松而香,可充笾实,且以其名甚美,故宾筵往往用之,亦此地果中,昔无而今有者。
江西橘柚,向为土产,不独山间广种以规利,即村落园圃,家户种之以供宾客。自顺治十一年甲午冬,严寒大冻,至春,橘、柚、橙、柑之类尽槁,自是人家罕种,间有复种者,每逢冬寒,辄见枯萎。至康熙十五年丙辰十二月朔,奇寒凛冽,境内秋果无有存者,而种植之家,遂以为戒矣。
佛手柑,向出闽、广,江南绝无。自康熙九年庚戌,郡绅顾见山,十六年丁巳,吾家苍岩叔,相继榷关赣州,两家人种之于巨瓶载归,其枝叶与此地香橼无异,而垂实累累,金碧可爱,及移植土中,大概与香橼相似,畏寒亦相同,故鲜见有开花结实者。
树之可以编篱者,向惟冬青及槿。其他如桂、如柏,间或用之而不可多得。若杨枝细枝者,产自北土,以及浙之嘉禾,往往剪其条,去其皮,用作笆斗,此地未尝有也。顺治以来,吾乡始植,不过与嘉湖等用耳。其后村居种之,编成篱落,较于槿及冬青坚固过之,惟冬残叶脱时,望之不能葱翠,故今人往往间冬青而兼植之。
西瓜之产于吾郡者,向惟闵行、周浦称最美。顺治中,南桥一种,两头锐而腹圆,状类橄榄,名曰橄榄瓜,其味尤为香美,超出诸种之上。康熙甲寅,予馆于南桥,此时瓜味,较之昔年,稍觉平淡,询诸土人,云:昔年价昂而多利,故一本留瓜甚少,而滋溉极厚,培护亦力;今价日贱,故培溉亦不能如法,一本所留瓜数亦倍,所以味不及前,然较他处种类,犹远胜也。
冬兰,开花于冬月,叶如建兰而短小,出湖南诸郡。康熙戊申,吾友施缓宜佐道州归而带回,开于秋兰之后,草兰之前,而以蕙介秋兰之前,草兰之后,则四时之兰可以不绝,故乐得而种之,但风土不同,开花甚难,所谓迁乎其地,而弗能良也。
灯草,种于水田,茎如地栗,本昔惟产于浙江嘉、湖之境。今松江城外,往往种之。
当归,叶似牡丹而小,开花成串如紫藤,花圆满如小荷包,色姣红而吐丝,俗呼为西施牡丹,甚言其娇艳也。
桔梗,草本,叶锐而小,花如青莲色,清雅可玩。
天门冬,蔓生枝细,施于竹屏风上,如水松状,惜亦草本,秋冬不耐耳。
生地,草本,叶如粗枇杷而微圆,抽梗开花如茄花,红色稍深耳。此皆近年来见之,昔所无也。
水蜜桃,惟吾邑顾氏露香园有之,其种不知何自来,大者如小瓜,色红艳而味甘,每斤不过二三枚,其价值银一钱外,大约三四分一枚,年来传枝接本,种日广而味日淡,质亦渐小。今每斤有四、五枚,而价亦贱,不过四五分而已,然较他境贩来者,味犹甘美,相悬甚远也。
昔年吾乡作屏藩圃,惟槿与冬青,无所谓小枝杨也。顺治以后,始传其种,村落间往往种之,编篱取其易成,二三年即高与墙等,岁岁修结,亦颇坚固,至日久干老难结,则去本留根,一二年,嫩枝复长,又可重编,不异新种,此亦昔无而今有者。
◎钱法
钱法之坏,自私铸始,私钱无代无之,而惟崇祯时最盛。予生崇祯之际,通用新钱,无一佳者,所见之钱,惟嘉靖、隆庆两朝最为精美。嘉钱尚有二种,黄者如金,白者如银。隆钱尽如金色,皆以最美净铜铸就,体亦工致,明光焕发,一文约重钱外,此时便不可多得,盖为私铸者收去,杂以铅砂,更铸新钱也。然于折净白钱之中,往往有之。每当用时,拣选别贮,以为小儿玩弄。若万历钱,时虽盛行而体各异制,其精者或与嘉、隆等,而恶者则轻薄不堪,与时钱无异。泰昌、天启,享国日浅,钱不多行,式无甚美,亦无甚恶,惟铜质则递降耳。崇祯初,铜钱虽大,异乎隆、万,然而京局所铸,大小轻重犹是,若京师每千价银一两二钱,外省犹兑九钱一千,与嘉、隆、万、启钱,间杂通用。其后私铸盛行,钱色日恶而价亦日贱,驯至十三年戊寅夏,价至六钱耳。百货腾贵,庚辰、辛巳之间,递减至四、五钱一千。癸未而后,每千兑银不过三钱有奇,而钱之所重每千不过三斤有零而已。迨乎乙酉,大兵既下江南,前朝之钱,废而不用。是时,每千值银不过一钱二分,较之铜价且不及,而钱之低薄虽鹅眼纟延缳不能喻矣。顺治通宝初颁,官实每千准银一两,然当钱法敝极之后,奉行甚难。藩司所颁制钱,有司强令铺户均分,铺户明知亏本,不得已而酌量分铺市价,实未尝用通,以故有司亦不便多颁,而民间所用惟七一色之低银。至八年辛卯,每千值银止值四钱八分,其后渐增,亦不能至五、六钱,积轻之势使然耳。迨康熙初,始命京省各开局铸钱,钱背明著直省,字兼满,汉,体重工良,直出嘉、隆之上,但铜之精美远不及前,而价定每千值银一两,令民间完纳钱粮,大约十分之中,银居其七,以解边钱居其三,以备支放,编诸会计由单,当官收纳,于是钱价顿长,价至每千兑银九钱有奇,民间日用文作一厘,谓之厘钱,公私便之。至十二年甲寅,四月,闻八闽之变,三吴钱价顿减,初犹五、六钱一千,后直递减至三钱。积钱之家,坐而日困,典铺尤甚,有司虽严禁曲喻之而不可挽。十五年以后,封疆渐宁,钱价以次渐长,十七、八年之间,每千价银又兑至八钱七、八分及九钱二、三分,几乎厘钱矣。二十年以后,私铸复盛,钱复滥恶,每千所重,至恶者亦不过二、三斤,价犹值银八钱外,其官局厘钱,每千价银几及一两,甚有一两另四分者,恐奸人收兑以为私铸之计。若不严禁私钱,将来钱法之坏,有不可言者,当事所宜留心也。
康熙二十三年甲子,上以私钱滥恶,疑钱局匠役私铸射利,特逾中外地方官严禁,如有仍行使用者,不论钱数多寡,重则枷号毕,流徙尚阳堡,官不觉察者同罪,现今贸易小钱,限一月内照铜价交于地方官收给。既而浙江武举朱士英开垆私铸,被参拿问,私钱顿贱,官钱每千几值纹银一两二钱矣。二十六年后,私钱复渐流行,制钱价遂递减。至二十八、九年间,每千不及值银一两。二十九年二月,私钱之禁复严,市中不复通用,积弊为之一洗,制钱每千价至纹银一两二、三分,庶几复旧。
●卷八
◎冠服
一代之兴,必有一代冠服之制,其间随时变更,不无小有异同,要不过与世迁流,以新一时耳目,其大端大体,终莫敢易也。如前朝职官公服,则乌纱帽,圆领袍,腰带,皂靴。纱帽前低后高,两傍各插一翅,通体皆圆,其内施网巾以束发,则无分贵贱,公私之服皆然。圆领则背有锦绣,方补品级,式样与今之命服同,但里必有方领衬摆,不单着耳。腰带用革为质,外裹青绫,上缀犀玉、花青、金银不等,正面方片一两,傍有小辅二条,左右又各列三圆片,此带之前面也。向后各有插尾,见于袖后,后面连缀七方片以足之,带宽而圆,束不著腰,圆领两胁,各有细钮贯带于巾而悬之,取其严重整饬而已。一、二品金镶犀角,三品花金,四品素金,五品花银,六、七品素银,八品以下用明角。乌角玉带惟帝后及太子、亲王、郡王用之,其余大臣必赐而后敢服,则与今制异也。其举人、贡、监、生员则俱服黑镶蓝袍,其后举、贡服黑花缎袍,监生服黑邓绢袍,皆不镶,惟生员照旧式。然进士殿试后,犹服镶蓝袍,入谢毕,始易冠带,则知花素缎袍乃后人假借,未必皆命服矣。闻举人前辈俱带圆帽如笠而小,亦以乌纱添里为之,予所见举人与贡、监、生员同带儒巾,儒巾与纱帽俱以黑绉纱为表,漆藤丝或麻布为里,质坚而轻,取其端重也。举、贡而下,腰束俱蓝丝绵条。皂靴与职官同。典吏则戴吏巾。如今之神庙中所塑施相公巾式,黑素绢圆领、条靴。举、贡、监生同。其上台门下,则有中军巡捕官,冠棕结草帽如笠而高,服大红斗牛锦绣以壮观。其衙门杂役,如皂隶则漆布冠岸帻,而网巾外见,旁插孔雀翎毛,服下截细褶青布衣,腰束红布织带。捕快则小帽青衣,加红布背甲于外,腰束青丝织带。舆隶之属,则戴毡笠上插鹭尾,威仪秩秩矣。其便服自职官大僚而下至于生员,俱戴四角方巾,服各色花素、绸、纱、绫、缎道袍。其华而雅重者,冬用大绒茧绸,夏用细葛,庶民莫敢效也;其朴素者,冬用紫花细布或白布为袍,隶人不敢拟也。其后巾式时改,或高或低,或方或扁,或仿晋、唐,或从时制,总非士林,莫敢服矣。其非绅士而巾服或拟于绅士者,必缙绅子弟也。不然,则医生、星士、相士也。其后能文而未入泮雍者,不屑与庶人伍,故亦间为假借,士流亦优容之,然必诗礼之家,父兄已列衣冠者,方不为世俗所指摘,不然将群起而哗之,便无颜立于人世矣。其市井富民,亦有服纱绸绫罗者,然色必青黑,不敢从新艳也。良家清白者,领上以白绫或白绢护之,示与仆隶异。所戴之冠,夏则结棕,六版圆幅,价值数金。贫者或用漆单纱,其色同。冬则绒毡小帽。其内衣,冬夏无不服裙,不分贫富贵贱皆然。道袍大概绸用单做,戎褐茧绸用夹里,后则俱以花纱白里为之,单绸若将不屑,不独士林为然矣。花云素缎,向来有之,宜于公服。其便服则惟有路绸、瓯绸、绫地、秋罗、松罗、杭绫、绉纱、软绸以及湖绸、绵绸。夏惟有生纱、硬纱、生罗、杭罗而已。其后有软机纱、番纱、线纱、永纱,皆因一时好尚,群相和从耳。若寒士则惟以白布袍为常服,加以乌巾朱履,较之盛服而冠庶人之帽者自贵,缙绅接见,亦自起敬,列于峨冠博带之中,容相安也。其仆隶、乐户,止服青衣,领无白护,贵贱之别,望而知之。公私之服,予幼见前辈长垂及履,袖小不过尺许,其后衣渐短而袖渐大,短才过膝,裙拖袍外,袖至三尺,拱手而袖底及靴,揖则堆于靴上,表里皆然,履初深而口几及踊,后至极浅,不逾寸许。此余所及见前朝冠服之制也。
本朝于顺治二年五月,克定江南时,郡邑长吏,犹循前朝之旧,仍服纱帽圆领,升堂视事,士子公服、便服,皆如旧式。惟营兵则变服满装,武弁临戎亦然,平居接客则否。故剃发之后,加冠者必仍带网巾于内,发顶亦大,无辫发者但小帽改用尖顶,士流亦间从之。至三年丙戌春暮,招抚内院大学士亨九洪公承畴刊示严禁云:岂有现为大清臣子而敢故违君父之命,放肆藐玩,莫此为甚!于是各属凛凛奉法,始加钱顶辫发,上去网巾,下不服裙边,衣不装领,暖帽用皮,凉帽用簟,俱上覆红纬,或凉帽覆红缨,一如满州之制。然而细缎织锦,僭及龙衮,遍身刺绣,或施鸾凤,夸多斗靡,竞为华丽,上下无章,公私无别,草昧之初,莫知禁令也。至六、七年间,始颁命服之制,冠加高顶,一品装以红玉,镶嵌东珠三颗;二品蓝玉,东珠一颗;三品红宝石;四品蓝宝石;五、六品水晶,皆用金镶,高低不等。七品金;八品以下银,下至典吏,则用明角葫芦,以章贵贱。其举、贡、监生、生员则用金银飞雀,以期其飞鸣之意。带则紧束于腰,缀以金玉银角,方圆四片,一、二品玉;三、四品金;五品花银;六、七品素银;八品银镶乌角;九品而下乌角不镶。举、贡、监生,银镶明角,生员银镶乌角。其命服则即满袍加以前后绣补,一如前代之式,文臣一、二品仙鹤、锦鸡;三、四品孔雀、云雁;五品白鹇;六、七品鹭鹚、涑;八、九品以逮杂职则鹌鹑、练鹊、黄鹂而已。武臣公、侯、伯则麒麟、白泽,一、二品狮;三、四品虎、豹;五品熊;六、七品彪;八、九品以下海马、犀牛。其衔加宫保者,则如文臣一品之服。凡龙凤锦绣织文,一概禁止,如有僭干者,罪及制造之家。于是命服始有定式,莫敢僭越。然而便服裘帽,惟取华丽,或娼优而僭拟帝后,或隶仆而上同职官,贵贱混淆,上下无别。迨康熙九、十年间,复申明服饰之禁,命服悉照前式:貉、裘、猞猁、狲,非亲王大臣不得服;天马、狐裘、装花缎,非职官不得服;貂帽、貂领、素花缎,非士子不得服;花素绫绸纱及染色鼠狐帽,非良家不得服;所不禁者,獭皮、黄鼠帽,素绸罗绢及茧绸葛布、三梭细布而已。其职官及举、贡、监生、生员之父,除公服而外俱得并从子服。职官及举、贡、监生、生员之子,除公服而外,俱得并从父服。禁令初颁,一时翕然儆畏,恪守凛遵;但旧服尚存,新不及制,好事之徒,或挟仇举首,或借端索诈,或恣肆抢夺,狱讼纷起,京师尤甚,当事患之,不逾年而遂弛其禁。于是服饰之华丽,又复惟力是视,而守礼谨饬者,或自知循分焉。袍服,初尚长,顺治之末短才及膝,今则又没髁矣。暖帽之初,即贵貂鼠,次则海獭,再次则狐,其下者滥恶,无皮不用。然当日所谓海獭即今之染黑狸皮,但初用时皆精选,故价至每顶纹银二两,戴者甚少。其后日渐滥恶,乃以黄狼皮染黑名曰骚鼠,毛细而润,老者类貂,一时争用,骚鼠贵而海獭贱,无人非海獭帽,今骚鼠之阔口者,每顶亦值银二两,然无人非骚鼠冠,而海獭非乡愚极贫之人不冠矣。康熙十五、六年之间,江甯新制剪绒帽,色黑而细密,长阔宛如骚鼠,其价最精者不过值银三、四钱一顶,士林往往用之。康熙二十三年,京师始尚海龙皮,毫短而劲,色黝而明,初价每顶四五金,年来减半,意即真海獭皮所染也。缎袍外套,向俱装锦缎,用色里夹做。康熙而后,大半皆单,时小戎已不用,即茧绸亦单做矣。花缎初用团龙,禁后用大小云朵,今用大小团花,飞雀、山水景。夏布初用满龙、团龙纱,禁后用官纱、宫纱,既而用素幅秋绢纱,今用广绢、广纱、绒纱、葛纱、巧纱、漏地纱,大概俱尚整矗,虽便服无异于公服也。凉帽初尚扁而大,后尚高而小,既又尚高而大,旋复尚扁而大,今则又尚高而小矣。帽胎,顺治三年始也,未有卖者,俱剪藤编篾席为之,后用细草编成,造自北方,至南而加里发贩,京师有同类而最精细洁者,名曰得勒粟,每顶银三四两,而红纬不与焉,外省罕有。今或以白纱绫为表者,庶乎似之而价不过与常帽等,亦用纯代麻之意耳。帽顶,大红丝纬,初用拆缎,取大红缎拆其经,取其不易乱,拆丝一两,值银一两,后径以散纬或双丝染大红,每两价银二三钱者亦佳。凉帽顶或用红缨,初价不甚贵,而缨亦粗硬,后用皮缨、胎缨,价始贵矣。胎缨一两有值银七八钱者,皮缨半之。今有西宁长缨,细润而真正大红色久不变者,凉帽一顶,值银三十余两,惟当途显者用之。第恐习俗移人,几年之后,染贩者广,价必渐减,效颦者又将争起耳。
昔年花缎惟丝织成华者,加以锦绣,而所织之锦,大率皆金缕为之,取其光耀而已。今有孔雀毛织入缎内,名曰毛锦,花更华丽,每匹不过十二尺,值银五十余两。康熙二十四、五年间,京师衣又渐短而外套渐长,昔年外套短者及脐,长不过膝,今短于袍不过五寸矣。暖帽复尚海鹿皮,毫健而齐,黑而光,疑即昔年所尚之海獭皮,今易其名耳,每顶值银三、四两,始自京师,初来吴下,价亦渐贬,佳者不过二两五钱,然老成人以为不足取也。
◎内装
昔贾长沙伤时之僭,曰:娼优下贱,得为后饰。盖男子僭于外,法可以禁止。妇女僭于内,禁有所不及。故移风易俗者,于此尤难。原其始,大约起于缙绅之家,而婢妾效之,浸假而及于亲戚,以逮邻里。富豪始以创起为奇,后以过前为丽,得之者不以为僭而以为荣,不得者不以为安而以为耻。或中人之产,营一饰而不足,或卒岁之资,制一裳而无余,遂成流风,殆不可复,斯亦主持世道者所深忧也。余幼所闻,内饰犹朴。崇祯之际,渐即于侈,至今日而滥觞极矣。今姑略举数则,以示世风之变,俾有识者阅之,用兴鉴戒焉。
膏沐为容,古来不免。然而绸直如发,匪伊卷之,此风予犹及见也。崇祯之间,始为松鬓扁髻,发际高卷,虚朗可数,临风栩栩,以为雅丽。顺治初,见满装妇女,辫发于额前中分向后,缠头如汉装包头之制,而加饰于上,京师效之,外省则未也。然高卷之发,变而圆如覆盂,蝉鬓轻盈,后施缎尾,较美于昔年。束发直上指,前高逾尺,数鬓掩颧,数载之前,始见于延陵,时以为异,今及于吾乡,遍地皆然矣。
余幼见前辈冠髻高逾二寸,大如拳,或用金银丝挽成之。若乌纱者,顶上装珠翠沿口,又另装金花衔珠如新月样,抱于髻前,谓之插梳。其后变式,髻扁而小,高不过寸,大仅如酒杯,时犹以金银丝为之者,而插梳之制遂废。银丝髻内映红绫,光采焕发,且别于素色也。崇祯之末,髻愈大而扁,惟以乌纱为质,任人随意自饰珠翠,不用金银。顺治初,营中眷属,往往纯以金银为之,金者镂花,银者珐琅及烧染紫金色花,饰于髻顶,想亦北方之习,松俗则否。年来髻式不一,或纸胎纱表,或铜丝为质,装成花朵,以天鹅绒为表,样各不同。总之,高不过二三分,大几及尺,装珠贴翡,必选极精,不以多为贵矣。康熙二十五、六年后,又尚扁小,高不过一二分,径不过二寸许耳。
今世所称包头,意即古之缠头也。古或以锦为之。前朝冬用乌绫,夏用乌纱,每幅约阔二寸,长倍之。予幼所见,皆以全幅斜褶阔三寸许,裹于额上,即垂后,两杪向前,作方结,未尝施裁剪也。高年妪媪,尚加锦帕,或白花青绫帕单里缠头,即少年装矣。崇祯中,式始尚狭,遂截半为之,即其半复分为二幅,幅方尺许,斜褶寸余阔,一施于内,一加于外,外者稍狭一二分,而别装方结于外幅之正面,缠头之制一变。今裁幅愈小,褶愈薄,体亦愈短,仅施面前两鬓,皆虚以线暗续于鬓内而属后结之,但存其意而已。或用黑线结成花朵,于乌绫之上,裁剪如式,内施硬衬亦佳,至有上用红锦一线为缘,而下垂于两眉之间者,似反觉俗。
首饰,命妇金冠,则以金凤衔珠串,隆杀照品级不等,私居则金钗、金簪、金耳环、珠翠,概不用也。以予所见,则概用珠翠矣。然犹以金、银为主而装翠于上,如满冠、捧鬓、倒钗之类,皆以金银花枝为之而贴翠加珠耳。包头上装珠花,下用珠边口,簪用圆头金银或玉。高年者用玛瑙,既而改用金玉凤头簪,口衔珠结串,下垂于鬓,后用金银珠林,体式斜方而不用玉,今径用金扁方矣。花冠、满冠等式,俱用珠花。包头上用珠网束发,下垂珠结宝石数串,两鬓亦以珠花、珠结、珠蝶等捧之。碗簪所以定冠髻,初尚极大,玉质,镶金银装珠,后尚小,而以蜜珀镶金缀珠,或间用侧簪,金乃用团花,或纯金不镶而装珠翠。大抵有余之家,必选赤色精金及大白圆珠为首饰,寒素者宁淡装无饰而银花珠翠竟不屑用,虽亦世风之一变,然而势极必反,未始非返朴之机也。
命妇之服,绣补从夫,外加霞帔、环而已。其他便服及士庶妇女之衣如、丝、纱、缎、绸、绢、绫、罗,一概用之,色亦随时任意,不大迳庭也。然余幼见前辈内服之最美者,有刻丝、织文。领袖襟带,以羊皮金镶嵌。若刺绣则直以彩线为之,粗而滞重,文锦不轻用也。其后废织文、刻丝等,而专以绫纱堆花刺绣。绣仿露香园体,染彩丝而为之,精巧日甚。时惟大红为礼服而不轻用。未几,遂以为常服。甚而用锦缎,又甚而装珠翠矣。然惟缙绅之家用之。寝淫至于明末,担石之家非绣衣大红不服,婢女出使非大红里衣不华。今则田家村妇介之于青衫裙布之间矣。夏日细葛、纱罗,士大夫之家常服之,下而婢女不轻服也。崇祯之间,妇婢出使服之矣,良家居恒亦服之矣。自明末迄今,市井之妇,居常无不服罗绮,娼优贱婢以为常服,莫之怪也。袖初尚小,有仅盈尺者,后大至三尺,与男服等。自顺治以后,女袖又渐小,今亦不过尺余耳。绣初施于襟条以及看带袖口,后用满绣团花,近有洒墨淡花,衣俱浅色,成方块,中施细画,一衣数十方,方各异色,若僧家补衲之状,轻便潇洒,恐非象服。守礼之家,不必效之也。本朝女服,无异丈夫,公私皆同,可以通用。
内装领饰,向有三等:大者裁白绫为云样,披及两肩,胸背刺绣花鸟,缀以金珠、宝石、钟铃,令行动有声,曰宫装;次者曰云肩;小者曰阁鬓,其绣文缀装则同。近来宫装,惟礼服用之,居常但用阁鬓而式样亦异,或剪彩为金莲花,结线为缨络样,扣于领而倒覆于肩,任意装之,尤觉轻便。
环,以金丝结成花珠,间以珠玉、宝石、钟铃,贯串成列,施于当胸。便服则在宫装之下,命服则在露帔之间,俗名坠胸,与耳上金环,向惟礼服用之,于今亦然。其满装耳环,则多用金圈连环贯耳,其数多寡不等,与汉服之环异。
裳服,俗谓之裙。旧制:色亦不一,或用浅色,或用素白,或用刺绣,织以羊皮,金缉于下缝,总与衣衫相称而止。崇祯初,专用素白,即绣亦祗下边一二寸,至于体惟六幅,其来已久。古时所谓裙拖六幅湘江水是也。明末始用八幅,腰间细褶数十,行动如水纹,不无美秀,而下边用大红一线,上或绣画二三寸,数年以来,始用浅色画裙。有十幅者,腰间每褶各用一色,色皆淡雅,前后正幅,轻描细绘,风动色如月华,飘扬绚烂,因以为名。然而守礼之家,亦不甚效之。本朝无裙制,惟以长布没履,无论男女皆然。
膝袜,旧施于膝下,下垂没履。长幅与男袜等,或彩镶,或绣画,或纯素,甚而或装金珠翡翠,饰虽不一,而体制则同也。崇祯十年以后,制尚短小,仅施于胫上,而下及于履。冬月,膝下或别以绵幅裹之,或长其裤以及之。考其改制之始,原为下施可以掩足,丰趺者可以藏拙也。今概用之纤履弓鞋之上,何哉?绣画洒线与昔同,而轻浅雅淡,今为过之。
弓鞋之制,以小为贵,由来尚矣。然予所见,惟世族之女或然。其他市井仆隶,不数见其窄也。以故履惟平底,但有金绣装珠,而无高底笋履。崇祯之末,闾里小儿,亦缠纤趾,于是内家之履,半从高底。窄小者,可以示美;丰趺者,可以掩拙。本朝因之,满装则否。康熙之初,禁民间女子,不许缠足,然奉行者固多而习俗相陈,亦一时不能遽变者。迨八年己酉,复除其禁。至今日而三家村妇女,无不高跟笋履,纤趾愈多而藏拙者亦复不少。惟生长田间,老成持重者则仍旧耳。
◎文章
朝庭以八股文章取士,士子进身,率由乎此,非特空言文字而已。世运不能无迁流,则文运不能无升降,理势使然。前朝之文,嘉、隆以前,无得而议。自万历末而文运始衰。启、祯之际,社稿盛行,主持文社者,江右则有艾东乡南英、罗文正万藻、金正希声、陈大士际泰;娄东则有张西铭溥、张受先采、吴梅村伟业、黄陶庵淳耀;金沙则有周介生钟、周简臣铨;溧阳则有陈百史名夏;吾松则有陈卧子子龙、夏彝仲允彝、彭燕又宾、徐暗公孚远、周勒卣立勋,皆望隆海内,名冠词坛。公卿大夫为之折节缔交,后生一经品题,便作佳士,一时文章,大都骋才华,矜识见,议论以新辟为奇,文词以曲丽为美,当好尚之始,原本经传,发前人之所未发耳。逮其后,子史佛经,尽入圣贤口吻;稗官野乘,悉为制义新编。六经四子,任意诠解,周、程、朱注,束之高阁。朝庭亦厌其习,严饬学臣厘正,故于试卷面页,必注恪莲明旨,引庄、列杂书,文体怪诞者不录。时方禹修先生正守吾郡,与几、求二社诸名士,交好莫逆,然亦以为非文家正体,特作文训,手选真文章发刻以正之,然而流风已成,究不能改。迨甲申、乙酉之际,愈趋愈甚,儒生学问,必讲入帝王事功,以为冠裳佩玉也。理义精微,而必援引古今散事,以为宏词博洽也。集古文之事以成句,不以为生涩而以为新。取后世之事以实经,不以为粗疏而以为警。文体大坏,而国运亦随之矣。本朝以武功定天下,世祖章皇帝投戈讲义,文章取士,悉因明制,惟禁社稿。自顺治乙酉、丙戌,迄于丁亥,乡会再举,即其制义醇雅者固有之,而夙习不能遽变,一二好奇之士,主持选政,丁亥房书,句琢字雕,用古而必欲使人难解,用字而必欲使人难识,犹忆予曾读《君子不重文》,而篇中二最佳句曰:“青青之讽,黄黄之美。”盖本于《诗》青青子衿以讥佻达,狐裘黄黄以思都人。《士也庶矣哉章》一题,而篇中有云:“微君之故,胡为乎草黄?微君之故,胡为乎鸟黄?”盖谓君不能富民而使之流离困苦,因用《诗》“何草不黄,黄鸟黄鸟”句也。如此词意,犹属易解,其他不可解而可笑者,难以枚举。大抵杂引《路史》诸书,易之以子云奇字,便是投时之制艺。一时家弦户诵,脍炙人口,后生趋之,惟恐不及。时予曾作《举伊尹》二句,题中二语云:“凤雍雍兮,狐乌其遁?麟振振兮,豺虎其投。”对云:“兰载采兮,灾氛其祓!见载见兮,雨雪其消!”大为质友所鉴赏,评云:如此手笔,不必恨吾不见古人,当令古人恨不见我也。然就余握管时,原为风气使然,不能违俗耳,明知非文章正格,故常戏语同人曰:“今人见前二十年文,往往指其疵处,以为笑语。夫二十年前文,不过字句陈腐耳,其笑有限,如今所称绝妙好文,留俟二十年后,吾不知人又更当如何笑也。”不意甫越岁余,中堂江公渊特疏题参操选政者,两榜名公,悉皆禁锢,其附名者,几至不测。己丑会场,文风不变,义必本经,说必宗传,中式墨卷,皆清正简洁,揣摩之家,始得正宗。予尝问同郡先达周釜山先生曰:“先生乡会场制义,如出两手,何也?”釜山笑曰:“此即世人所笑,吾之胸中无成见也。当乙酉之役,非此等文不售,故不得已而为之。若己丑而仍守此技,至今终老青衫矣。”然而前辈指授之功不可忘。予自丁亥下第,己丑再上公车时,座师成青坛先生遣人侦余,一到都门,即要余到寓,手授拟题四十课,余日呈一艺,凡关昔日习气语,必力为批评,是科会场首题,亦在拟中,余呈文时,先生只取一小讲,其余一概点窜。及入闱,首题既得,心识先生之教,惟开讲不另作,其余皆在场中重构思也。故得中式,此则如出两手之所由来耳。自是而后,壬辰、乙未、戊戌、己亥,四科之文,可称彬彬极盛。至庚子、辛丑,清新俊逸,固不可及,然而气渐流于单薄。康熙癸卯,遂即卑靡而八股之制亦废矣。八股废而取士专用策论,小试先论后策,乡会试初场试策五道,二场四书经论二篇、表一、判五,改三场为两试,盖欲崇实学,黜浮华也。司衡者即论亦必尊经重注,不得仍前驰骋,虽非八股之体,亦聊存八股之意耳。其如习俗已成,势难猝挽,即为策论亦半属油腔。至八年己酉,复用八股试士而文品之卑靡日甚,即有一二名家,不克自振也。如理学题则一比知,一比行,不必开卷而知之矣。事功题则一比内圣,一比外王,不待展卷而亦知之矣。如讲仁义,则必曰始之以心见理,继之以心见心,以天下藏于吾心,而不见其有余,以我心周乎天下,而不见其不足。如吸下则必曰我虽未知□□者何如,然亦不妨取□□而先言之也。如开讲擒题,则必曰是未尝即其□□之□而深思之也,又不言□无非言□,吾将言□□之人,先言□□之人。诸如此类,难以悉数。总之,习成一派套语,俟题到手,仿佛铺衬,不必构思,方称佳作。且局必叠床,股必合掌,起讲之意,篇内重言,起比之意,中后复见,出股天地,对即乾坤,出股圣贤,对即明哲,一篇八股,意只四股,四股之意,尚有叠用,师以是为枕中秘传,父以是为家学妙诀。小试场屋,用之辄售,而文品之恶滥,至此极矣。当时合肥龚芝麓先生为大宗伯,典庚戌会试,深恶此种,力为排斥,起衰振敝,庶几稍变。公念文风之坏,盖由选家,专取伪文,托新贵名选刻,以误后学,因督学词臣蒋虎臣超疏请严禁伪文,遂为覆准。定例:凡乡会程墨及房稿行书,必由礼部选定颁行,各省试牍必由学臣鉴定发刻,如有滥选私刻者,选文之人,无论进士、举人、监生、生员、童生,分别议处,刊示颁行。是科,选家为之寂然,部颁房书,出力洗恶习,然其中又不无矫枉过正,虑开庞杂之端,而积年靡调,亦一时不能顿改。至壬子、癸丑,吾吴韩元少联取巍科,以雄文振起,天下始翕然改心易虑,思为矫世革俗。己酉、庚戌之习,为之廓清。乙卯、丙辰,始即醇正,学者亦慕先正大家,前朝如顾泾阳宪成、归震川有光、金正希声、黄陶庵淳耀、周介生钟。本朝如熊钟陵伯龙、史立庵大成诸先生稿,翻刻盛行,鸡林为之纸贵。丁巳、戊午,连举乡试,文亦各省不同,然好高者恐流为崇祯庚辰、癸未,守卑者未能尽去康熙己酉之习,揣摩家不可不加谨,主持文教者不可不留心提防也。二十年辛酉七月,科臣莫大勋题准,文取醇正,不尚离奇,字限六百五十,不得逾越,违者场中不许中式,一时文士,复翕然思变。
◎交际
交际之礼,始乎情,成乎势,而滥觞于文。以情交者,礼出于情之所自然,即势异、文异而情不异;以势交者,礼出于势之所不得不然,故势异、文异而情亦异。二者不同,要各有为。况虽有至情,不能违势,虽因时势,未必无情,未可以是概风俗之盛衰,人心之厚薄也。独是不由乎情,不因乎势,而徒视为具文,即其交际之时,已无殷勤之意,宁待情衰而礼始衰,势异而礼始异耶?视为具文者,惟知有文不知有礼,遂至虚文,甚而于义无所取,彼谓既以为文交,原不必有所取也。推此志也,大之僭礼乱乐,小之匿怨而友,世道人心,尚堪问哉!因略举交际数端,以俟明礼之君子,有所择焉。
前朝乡绅,凡两榜出身者,无论官之尊卑,谒抚、按俱用名帖抗礼。即乙榜而选授京职,或外而两司及郡县部官、资郎而至两房中书者亦如之。其由举、贡、监生选授府佐及京职散员者,止在郡县交际,不便与抚、按两台晋谒矣。其他杂职,即郡县亦不交际也。本朝顺治年间亦然。至康熙初,乡绅与督、抚两台交际,始分等职,不论出身。京官自部曹、中、行、评、博而上,用名帖。外官自藩、臬而下,俱用名揭,几与现任等。用帖者,两台答拜。用揭者,只用名帖致意,不答拜矣。
前朝乡绅,凡科甲出身者,无论爵之尊卑,郡县俱答拜。贡、监起家者,则但以名帖致意。贡、监未仕者谒郡守,俱用名揭,国初亦然。自顺治季年,李公茂先以明经来守吾郡,凡明经授职者,一概答拜,未授职者,亦用名帖。以后凡贡、监授职者,俱答拜矣。旧例:缙绅设席延郡守,即公宴主席亦不及孝廉。今明经、太学,交情相契者,有席必赴矣。令长更不必言。
前朝乡绅相见,大概必着公服,晋谒当事更不必言。今乡绅入宾馆俱便服矣。现任官升堂视事,必着公服,接见宾客,更不必言。今现任官,除新任朝祭及朔望谒庙行香参谒上台而外,俱不着公服矣。惟学臣临试,则如旧服。昔举、贡、监生、生员谒官长,俱必公服,遇大礼必公服,平时交际及见武弁、县佐则否,而县佐、武弁必以公服接之。有讼赴公庭,则降同氓庶之服。当新婚假仪,则加本身服色一等,不为僭也。今举、贡、监生、生员,除谒本管上台而外,俱不用公服,讼亦无降服,惟新婚假仪则同。
前朝守制乡绅,谒当事,见宾客,必麻冠丧服,轿伞俱用白布。本朝丧服,惟去帽上红顶,不着衰麻,故缙绅守制者,谒当事亦然。轿伞亦不用白而改用绿绸,若雨天然。见宾客则或用素服,上加黑色外套。
予幼闻前辈名帖,眷字亦不概用。犹及见乡老致徽商帖,止称乡侍生。浙友止称侍生。谦者加教字。必兼亲者,方加眷字。至于通家、年家,非实有可据,断断不轻用也。崇祯以后,渐以通家假借代眷字矣。明末同社称眷社弟,拜盟者称眷盟弟。本朝顺治初年,同辈一概称眷盟弟,即同乡各省者皆然,然而年家不轻用也。至顺治四、五年间,年家亦渐有假借矣,然惟缙绅之家用之,以后迄今,凡三教九流投名帖者,无不称年家矣。
前朝贡、监、生员与武弁往来,即总戎亦止投侍教生名帖,晚字不轻用也。降而参、游,更不必言矣。本朝顺治初年,见总戎而上,俱用揭帖,副将而下始用名帖,然于副总兵、参将,必加晚字,或用治字。顺治十八年,吾邑特设水师副总兵及川沙营参将。水营与同学诸生相见,俱用名帖抗礼。独川沙参将,部选未来,抚标先有委署者,傲慢无礼,欲以师生接礼,诸同学与之力争,始得不屈。后部选惠元功桢祥,以元戎世胄子,荫补专阃,与诸同人相见,情甚款洽,竟从抗礼,然止以通家侍生名帖致意,不到门答拜。继任任公履素元礼以右都督来掌川沙营事,谦和更甚,改用通家侍弟名帖,必到门答拜。其后水营以康熙三年题定文武相见仪注,县令见副总兵俱用名揭,学师亦从而用揭,渐欲诸生易揭帖,其有事干求者,往往易之,平交者则照旧用帖。未几,而水师奉命撤回崇明,今虽游、参,俱抗礼矣。
前朝郡守、县令与总戎相见,俱抗礼,帖用侍生,公文用移会,参、游而下,大抵亦然。本朝顺治初年,县令见总戎,始用名揭,郡守则否。其后,松郡改设提督,郡守始用晚生帖,府佐始用衔帖,虽骄悍如马惟善,不能异也。至康熙三年,新定文武相见仪注,郡守见文武总兵官,改用名揭,公文用咨呈,至今因之。
前朝监生、生员与县令交际,得用治下门生名帖,分宾抗礼。惟附郭县则用揭庭参,一跪一揖,稍杀于郡守也。以余所见,则附郭与外县,俱用名揭,相见俱长揖,而无跪礼,坐则诸生俱面向西,而令长独坐面南东向,略存师生之意。今生员用揭如旧,而监生则改用名帖,然亦惟缙绅于弟则然,其余用揭者有之,用上衔帖、下衔帖者亦有之。
昔年平等庆贺往来,单红全柬,非新亲不用;单红单帖,非京官不用。犹忆吾乡一孝廉,北闱中式,下第而归,用单红单帖拜客,人讥其僭。此在崇祯末犹然。时寻常单帖,止用五印花纸,其后用松城五云轩、精一轩所造拱花着色白单帖则华丽极矣。其全红古折,通用砂红纸,不以为陋也。今单柬全红古折,俱用双红;单红或用京式衢红。其先各色花单帖及花红全折,市中几不屑卖矣。
昔年副启体制,长短与全柬同。柬书名,启书事,故以副封名。百年以来,俱用蓝色花格,吾犹及见于旧笑中。崇祯中,始用红条格。蓝者,惟居丧时用之。顺治初,改用寸楮,大小不过如全柬四分之一,配以小全柬亦如之,或止以单帖引名。其后京中用色启,稍大于寸楮,而究小于旧启,引名或单帖,或全柬,俱照此式,仪状亦然。今不特京师亦用之矣。
昔年写单帖俱用全折,于名下用顿首拜。顺治之初犹然。至五、六年间,始于单帖上去顿首,止写拜字。其守制者,无论喜庆红帖,则俱写制字,而以浅色纸签名实帖,不书稽颡拜。自顺治末年,守制者红帖上去制字及稽颡字,改称从吉而不粘色纸签名矣。守礼之家,或仍其旧,世俗反以为固执,而不自知其非也。
喜庆贺礼,向来有之。盛者杯币以及羹果而已。今或间用羊、酒。营中往往用面。其祝寿桃糕,上插八仙,昔年亦有之,然第存其意耳。今吾郡所制,精巧异常,须眉毕见,衣褶生动,俱以染色面为之,可久而不剥落,前此未尝有也。人物专取吉祥,故事亦不拘泥八仙。
丧祭吊奠,向来看卓亦尚精巧,然不过以泥塑人物,彩绢装成山水故事,列于筵上,以示华美而已。自顺治以来,即以荤素品装成人物模样,备极鲜丽精工,宛若天然生动,见者不辨其为食物,亦莫辨其为何物矣。一筵之费,多至数十金,饰一时之观,须臾尽成弃物,殊为虚费,其如习俗已成!苟有其力者,以为不如是便成简略不敬,君子所以严奢丽之源也。
前朝两榜乡绅拜客,除亲戚故交照常投帖外,其泛然士流,俱用眷侍生名帖。士林拜两榜乡绅,亦除亲戚故交照常外,其泛然交际俱用眷晚生名帖,不论先后进年齿也。乙榜次之,资郎更次之。大概视其爵齿及交谊以为斟酌矣。至本朝而两榜乡绅非齿爵极高者,无投侍生名帖之事,即间用之,市井吏胥尚以为傲而哗然非议之,况士林乎?诸生谒两榜乡绅,非齿爵极尊者,不屑投晚生名帖,间用诸过客而尊者,往往粘还晚字,况乙榜及资郎乎?其尊行致幼辈向止用眷教或眷生,谦者称眷侍教生。今虽白叟致黄童,无不称眷弟。甚至姑夫致内侄,表叔致表侄,年伯致年侄亦然,其他父执,又不必言矣。
前朝乡绅,如大司成致仕回籍,无论南雍、北雍,凡贡、监生往谒,必着公服,用名揭,乡绅北面坐,客西面坐,不论年齿也。如督学使者回籍候补或内升给假归里,无论各直省诸生见之亦然。自顺治中,吾郡张蓼匪视学两浙,宋直方视学八闽而回,此礼不行,以后遂为故事,竟同泛然乡绅矣。
前朝交际宾宴以及吉凶往还,犒劳各色人等赏封,俱用九成外银八折。本朝顺治之初,渐用六折,后因行银滥恶,通用不过六七成,因改赏封为纹银四折。康熙以来,减至三折。今甚有封标一两而内止纹银二钱者,文胜日甚矣,衙门使费亦然。
●卷九
◎宴会
肆筵设席,吴下向来丰盛。缙绅之家,或宴官长,一席之间,水陆珍羞,多至数十品。即士庶及中人之家,新亲严席,有多至二三十品者,若十余品则是寻常之会矣。然品必用木漆果山如浮屠样,蔬用小磁碟添案,小品用攒盒,俱以木漆架架高,取其适观而已。即食前方丈,盘中之餐,为物有限。崇祯初始废果山碟架,用高装水果,严席则列五色,以饭盂盛之。相知之会则一大瓯而兼间数色,蔬用大铙碗,制渐大矣。顺治初,又废攒盒而以小磁碟装添案,废铙碗而蔬用大冰盘,水果虽严席,亦止用二大瓯。旁列绢装八仙,或用雕漆嵌金小屏风于案上,介于水果之间,制亦变矣。苟非地方官长,虽新亲贵游,蔬不过二十品,若寻常宴会,多则十二品,三四人同一席,其最相知者即只六品亦可,然识者尚不无太侈之忧。及顺治季年,蔬用宋式高大酱口素白碗而以冰盘盛漆案,则一席兼数席之物,即四五人同席,总多饣余,几同暴殄。康熙之初,改用宫式花素碗而以露茎盘及洋盘盛添案,三四人同一席,庶为得中。然而新亲贵客仍用专席,水果之高,或方或圆,以极大磁盘盛之,几及于栋,小品添案之精巧,庖人一工,仅可装三四品,一席之盛,至数十人治庖,恐亦大伤古朴之风也。
向来筵席,必以南北开卓为敬,即家宴亦然。其他宾客,即朝夕聚首者,每逢令节传帖邀请,必设开卓,若疏亲严友,东客西宾,更不待言。主人临定席时,必先奉觞送酒,曲尽酬酢诸礼,子弟自入小学以上者,即随行习礼焉。近来非新亲贵游严席,不用开卓,即用亦止于首席一人。送酒毕,即散为东西卓,或四面方坐,或斜向圆坐,而酬酢诸礼,总合三揖,便各就席上。删繁文苛礼,似极简便,但后生不知礼者,恐习以为常,古道不复见耳。
昔年严席,非梨园优人必鼓吹合乐,或用相礼者。今若非优伶,则径用弦索弹唱,不用鼓乐。其迎宾定席则弹唱人以鼓乐从之。若相知雅集,则侑觞之具,一概不用,或挟女妓一二人,或用狭客一二人,弹筝度曲,并坐豪饮以尽欢。
近来吴中开卓,以水果高装徒设而不用,若在戏酌,反掩观剧,今竟撤去,并不陈设卓上,惟列雕漆小屏如旧,中间水果之处用小几高四五寸,长尺许,广如其高,或竹梨、紫檀之属,或漆竹、木为之,上陈小铜香炉,旁列香盒筋瓶,值筵者时添香火,四座皆然,薰香四达,水陆果品俱陈于添案,既省高果,复便观览,未始不雅也。
◎师长
不为师不知师道之难,不为师不知师恩之厚。予尝为之矣,敢不知之乎?发蒙之始,固虑其无知;知识既开,又虞其泛骛。启颛蒙而使之领悟,去泛骛而纳诸正中,器识文义,务必兼优,掩短护长,迎机科导,师恩宁可忘哉!若夫文章变化,得诸寸心,而就墨引绳,匪师不克。假以指南之手,拔诸广众之中,知吾之恩与教吾等。故历叙所师,列其姓氏,以为私心之俎豆云。
王鲁冲先生,讳开文,初字季良,邑城人也。幼与先君同受业于先祖母舅玉枢周先生之门,少先君一岁,最为莫逆。崇祯初,开家塾,授生徒,与予家为比邻。余方六岁,初发蒙,先君命余往受业,始读《学》、《庸》本文,既加读朱注。是岁,完《论语》之第二帙。次年,熟读两论。又次年,余从先君东迁乡居,遂延先生至东,时余方八岁,初读《孟子》,先生即为余解说《论语》,虽大义未晰而字句颇晓,皆先生所口授也。是秋,因先大父命迁居,复归城居。次年,同邻友褚仁伯仍延先生于家塾,授余《毛诗》,因讲解两孟,时余已九龄矣。至次年十月,余方十岁,惨遭先慈之变,遂辍学,此崇祯之六年也。明年甲戌,先生为某氏延去,余亦茕茕在疚,不遑治经,后此无缘与先生相见。至本朝顺治十四年丁酉,先生馆于周浦西百曲里陈氏。是岁,余初补博士弟子员,及恭谒先生,款语良久,先生亦为色喜,时先生年已六十有七而容貌不改于畴昔执经之年。询知卜居于邑西数十里外之梅源世兄,颇丰裕,子孙绕膝,先生亦将归老不复事砚田矣。余拜辞而返。越明年,忽闻先生即世,心窃悼之。至今披读四书、《毛诗》,犹忆先生之教如躬承函丈时也。
金伯固先生,讳汤,初字孟明,邑庠生。崇祯甲戌,蜀中刘念先先生潜来令上邑,于童子试中取先生第一。是年,入泮,遂开家塾于城南。余年十二,往受经焉。
潘鲁卿先生,讳焕璜,后字甫臣,邑庠生。故御史大夫尚书恭定公弟讳恕之之曾孙也。与余比邻,开家塾授徒,四方从游者甚众,大概皆成材,已为博士弟子者尝数十人。予十三,亦往受业,初学作文,未能窥见墙壁也。
瞿行言先牛,讳儆臣,邑庠生,与余家亦为比邻。崇祯丙子,试南闱不售,归,开家塾,授生徒,从学者亦数十人。余年十四,往受经,先生课学者最严重,相对竟日,言笑不苟,质疑问难,则滚滚万言不倦。同学诸生,燕闲游戏,皆以经义、字义及举业之二三场相角,不敢作浪语放言。余前后执经共三载如一日,批阅课艺,必细加改削,使学者豁然启悟,多有进益。
张祗园先生,讳儒风,字鲁培,邑庠生。故少宗伯宾山先生讳电之曾孙,即余之外翁也。余年十六,既为馆甥,遂从先生受业,指示行文步骤,不得驰骋斥弛。不及两月,先生以试事往宁,秋闱不售,居停主赵氏家亦多故,遂辍业。九月后,复从瞿师于家塾,省课文,瞿师谓进于旧。
李雪生先生,讳浣,真定府元氏县人。顺治己未进士。十三年丙申夏,初分娄县,先生来令娄邑。十四年丁酉二月,季试,余馆郡城,因就试,取余第五名。评余文曰:不衫不履,翩然而来,自有英雄之气,见于眉宇,少年中之飞将也。四月,文宗行试,余因就娄籍,面校余文,极蒙奖叹,有数奇晚遇之恨,拔置第二名。五月,府试,录送文宗。六月朔,道试发案,先生指余名,辄询左右取否,及闻报大喜,送学后,余进谒谢拜,先生固辞,惟以道义功名勉励。是岁乡试,先生以麟经,例当入闱分校,竟以催科政拙,被论回籍。其后因南闱关节致谴,方、钱两主考伏法,十五房同考官俱弃市,使先生入闱,则衡鉴公平,必无疑似,然当功令森严之始,焉保玉石不焚,盖亦危矣,始知先生之去任,正天之所以报循良也。
张西山先生,讳能麟,字玉甲,陕西洋县籍,顺天大兴人。顺治丁亥进士。乙未,江南初改监司督学,先生来督下江学政。十四年丁酉,科试,取余第五名入泮,亦一时之知遇也。越明年,先生移升,分守西蜀,归里数年,近复参政山东。康熙十七年戊午,荐举博学鸿儒,不中,家于京。戊辰,昌儿都门相遇,犹殷殷道故,欲延昌儿于家塾,因远辞也。
冯竹庵先生,讳,字玉宣,吴郡人。顺治十四年丁酉,先生以明经高等,司教娄学。余初入泮会课,拔余第一,特谕学役免余贽仪。余惟以诗扇自呈,而先生欣然笑纳。后逢朔、望,或操艺文进谒,先生必殷殷勉励,时出家酿山蔬,留连晨夕。己亥,欲延余家塾,缘余先有别订,先生旋亦归里,是以不果,然而情意契合,亦学师中所仅见者。
邹未庵先生,讳宏,字能宏。顺治甲子江西乡举第二。戊戌成进士。吉安府庐陵人也。康熙癸未冬,来令上海。乙巳夏,季试,取余一等第三名,间一晋谒,情意甚殷。后以催征诖误,被论解任,候代之日,特命昌儿辈以制义就正,每遇一题,阐发议论,千言不倦,必出新机,去陈言,洞中题之肯綮,谈及时事,则义形于色,尝以出处大义相勉励,愧未能副其望耳。
◎及门
在三如一,古训昭昭,曲艺且然,况吾道耶?本朝自顺治以来,极严师门之禁。凡座师、房师及荐举之师,一概禁称,而独于受业,悉如古礼,所谓天不变则道不变,师门授受之谊,终不可变也。余自甫离函丈,谬作塾师,虽期糊口四方,亦为教学相长,不意三十余年来,而及门忽已济济,其间领悟不同,率教亦异,将来升沉显晦,必非一致,此尤阅世所最亲切者。故一一识之,庶期有出于蓝者乎!
顾钟伟,字表人,少余二岁。余年十九,自邑城东迁,其兄伯毓与余同里,延余家塾,遂执经焉,后以病没,不克卒业。
顾箴,字虞言,伯毓长子,钟伟侄也。少余七岁。偕仲元筹字运臣,季弟箕字洪叙与钟伟俱受经于余。质颇慧,用笔亦清警。顺治壬辰岁,余曾延之家塾,命培儿受业。后以役讼毁家,旋以疾卒。今两弟尚存,其季即余之表侄倩也。
顾廷镇,字公宁,于顺治乙丑,负笈从余,时年十四。是冬,丁外艰,废业,不数载而卒。
周京,字文依,于顺治九年壬辰,乃翁参两延余家塾,时年十四,虽已遍诵五经而尚未行文。是秋,初试笔,作制义,多颖句。至十三年丙申,年十八,试补博士弟子。时负笈来从者,邑有乔嵩字峻中,宪副玄洲之曾孙,而讠刃斋之从孙也。郡有顾□□公淳子,今废学。
周新,字文受,京之弟也。当京受业时,新甫六龄。是年初出就傅,从王元宾学。至康熙改元,复自┺里延余家塾,始习八股,继改论策,出笔抗爽,多颖异。丙午,丁内艰,服阕,复习八股。乙卯冬,试入邑痒。丁巳岁,试补增广生。辛酉,科试补廪。
吴谦六,名见龙,明经生寿平长子。康熙癸卯,寿平将教授于旗下,命见龙偕其弟泓来从学于周氏,凡四载。丁未岁,延余家塾。戊申、己酉,复负笈从余于郡城。是年,丁外艰,服阕,于癸丑冬,试入邑庠,旋复承重守制,亦于丁巳岁试,补增广生。
张樨森,字苍林。弟樨棼,字宫名。明太常讠刃庵先生之从孙,太学若木之子也。若木于余外翁祗园先生为雁行,故森棼以从子先受业于外翁,后于顺治己丑延余家塾,凡三载,以讼毁家避仇奔走,几至废学。迨事定归里,复事旧业。康熙十二年癸丑,始得同入太学。己亥年来负笈者,有邵大绂,字方来,若木之表弟也。
张,字采臣。弟□,字寿承。郡庠生,泓一之子。康熙庚戌,延余家塾,先受业,以病辍,至次年执贽,凡四载,至丁巳,以新例入太学,应试南省。
周稚雯,字云倬,括苍太守釜山先生孙,太学十经长子也。康熙甲寅,延余家塾,闻云贵之变,徙居南桥受业焉。至十八年己未,援例入太学。
张世林,字青苑。弟泰,字二岑。明太常讠刃庵先生之孙司理蓉左之手也。康熙乙卯,延余家塾,遂执经焉。是冬,世林入郡庠。丁巳以岁试,补增广生。戊午,泰试学使者,不售,归即援例入太学。
张魏封,字浚远,世林、泰之胞弟也。乙卯以后,尚执经于沈藏。于康熙己未,始问经于余,时年十七。是秋,学使者刘木斋果试入邑庠。康熙丙寅,同从兄士麟援例入太学。
张士麟,字楚泓,亦太常讠刃庵先生之孙,太学武征之第三子也。康熙庚申,余尚馆于蓉左氏,士麟初执贽来,从余于伯氏之家塾,后入太学。
张敬炎,字青扶,士麟之同母弟,武征之季子也。康熙辛酉四月,同侄标从予于伯氏之家塾。康熙二十八年己巳,入太学。
张标,字赤霞,武征次子秋佩之长子,太常之曾孙也。康熙辛酉四月,同敬炎执贽,从余于蓉左氏之家塾。次年,壬戌岁,入华亭学。
张玉婴,蓉左第五子也。康熙癸亥,同其弟玉立受经于余。
◎释道
释道之教,其来已久,或则奉之,或则斥之,要皆一偏之说,不足据也。原立教之意,本与吾道不甚悬绝,逮其流既远,百弊丛生,不特为妖为妄者,不可胜计,甚至力背其师说,即为彼教中所不容不诛者,比比而是,固未可以尽信矣。然其间,间生一二名贤,修德砥行,大振宗风,为世所瞻仰。释如天童之密云和尚,道如穹窿之施谅生法师,其诚实足以感天地,动鬼神,是又安可概斥哉!天童先吾生而为幼所习闻,穹窿同吾生而为长所习见,惜余株守寒毡,不克躬承尘教,故虽有神灵显异,不敢以耳食管窥,妄为载笔,要亦一时释道领袖矣。天童支分派衍,尚足到处称尊,上则至尊降礼,次亦倾动王公,然多净土息缘,不轻飞锡,人或得接一面,如见当年佛祖。是以三十年前,善知识最少,最足动人,杖笠所至,顶礼者摩肩接踵,施金设供,惟恐弗及。今则千室之邑,数家之村,号称付法者,在在有之,甚至干谒请托,望门投刺,冀得机缘,一遇稍济香积之穷,遂致人轻托钵,家吝布金,即使佛祖再见于今日,流俗终视为水云之行者,盛极而衰,其势然也。如设斋建醮,或因祈福,或因忏悔,原其初惟欲仗法宝之力,通主人之诚耳。余幼所见斋醮坛场,不无庄严色相,至于诵经宣号,虽疾徐抑扬,似有声律,然而鼓吹法曲,更唱迭和,独多率真。今道场装饰靡丽,固不可言。至赞诵宣扬,引商刻羽,合乐笙歌,竟同优戏,不惟失设斋建醮之意,反开亵越渎祀之风,是亦释道之一变也。谨据见闻所及,确而可信者,略纪于后,至所见异词,传闻异说者,或俟他年稽疑订误,以次编入云。
太平庵陈和尚者,上海周浦西北乡人也。庵仅可容膝。和尚自中年焚修于此,徒跣乞食,辄分饥者,有怜其寒而衣之,道遇冻人,即解以施,或隆冬不衣,或夏月不帐,息心礼佛,苦行潜修者若干年,人皆未之奇也。忽于顺治七年庚寅,若有所凭,言辄有验,病者求治,始与炉灰令调服之,治疾立效。既而求者众,炉灰不足,则即座间撮土,与之治疾亦愈。旬日间,座右遂成巨井,因即井泉取以应来者,服之亦验,远近焚香,计步而拜,不远百里者,昼夜络绎而至。始自近境,迄于邻郡,一岁之中,香火烛天,数百里内,舟车不绝。抚院土公闻之,虑生他变,檄县迁诸邑城,归者亦复如是,送之崇明海外,翕然向风,乃迁之苏城之北寺,苏人举国信从益甚,凡阅三载而示寂于苏。余尝往庵中叩之,观其貌似六十许人,□横而眼微碧,与之谈皆日用寻常语,绝无说玄说妙神幻怪诞之语,问其土灰能愈疾之故,则答曰:“土灰焉能治疾?但人信其能治疾,故即与之耳。若果有奇验,吾先治自身疥疮矣。”夫不作神异怪语,所以为真,大概苦行既至,自见灵异,彼不自知也。
松城马耆寺僧奕耆者,原籍山东人也。昔因从军来松,后去伍而披缁入寺。因见寺字残毁,有志鼎新,常肩镀金大木杵,悬以小钟,露顶徒跣,募于松城,予时道遇之,不暇问其何许僧也。但以马耆古刹,坍毁已甚,谋复旧观,工费浩繁,恐告成无日耳。康熙九年辛亥,岁旱。自夏迄秋,望雨不得,民心惶惶,有立槁之势矣。耆于七月初一发愿祈雨,匍匐拜跪于赤日中,长呼佛号,遍走郡城内外,自誓七日不雨,当以身殉,人亦莫之信也。至初八日,拜出西郊外,登跨塘桥,值潮水奔流之会,跃入水中,众皆救之,业已端坐而逝,迨舁至岸,犹合掌不释,一时惊动阖郡,郡伯亲往临视,嗟叹久之,庶僚捐俸作龛,为之礼佛而葬之,迎其主供于本寺,阅十日而大雨阕悖慕季惚椤J撬暧星铮´必非兹僧一诚所格也。
赵道人海摈,一团村人也。素以耕渔为业,未尝学,莫知其名字,然性狷介,不苟取,敦孝友,重然诺,流俗人往往反非笑之,以为不近人情者。年逾三十,会遭鼎革之后,与同里人争梁通道,以非道人意,不肯相助为理,里人衔之。一日道人来经此桥,遂有呵止之者,道人不与之辩,解衣涉水而渡,归即剃发如头陀,就住居之旁,编草为棚,如合掌状,弃妻子独入居之,坐寤寝食于其中,足不窥户外,兄弟、妻子、邻里、亲戚来问其故,终不言,劝之出,终不答。其初薪水取给家人,数日后知家贫不能继,拒之,自瞻而已。从棚中代邻家纺绩,计工而取钱,易米盐以自给,或有怜而故浮其值者,拒不受,宁终日不举炊,若无故而进食者率不食,三十年如一日,不知其何意也。康熙之初,远近闻而造谒者,与之谈亦不应,但以箸画水为字而答之。赵本不知书,至是初识文字,言或奇验,然亦不言之时为多。十六年丁巳,当事以一团为盐灶所集,商贾辐辏,虑海寇充斥,题请分防,驻防副将军周某徒步访之,终不言,馈之银米,则移置棚外,竟不受,周叹赏而去。余亦偕亲友往探之,其容貌服饰,朴而野,质而无文,棚中卑陋,仅可容二人。然闻之土人云:夏不热,冬不寒,不兰膏而无秽气,亦甚异也。与之谈,初亦以箸画水而答,后闻出语言,众以为旷见,然言亦无甚奇,不知果验与否?要其介然不拔之操有足多尔。时年七十,妻及子俱没,其侄与幼孙尚存,朝夕为之汲水一瓮。
道士彭微之者,苏之昆山人也。精术数,常往来松郡,叩之屡有奇验。康熙四、五年间,郡西王姓者延之设醮。王有密友姚南野在座,欲归东郊,时酷暑,王留之不得。微之顾谓姚曰:“君果欲去,吾当遣凉云相送。”因举笔书一符于姚手。及姚归,行数里,四顾皎日,独有阴云时覆其顶,若张盖然,迨抵家而云始散,众咸异之。至十年辛亥春,将播种而沟浍已竭。五、六月间,虽有微雨,止堪润叶。延至七月而苗槁矣。司民社者,莫不遍走,群望为民请命,卒不可得。太守耿公继训闻彭名,邀之祈雨,请以方外礼见,许之。及彭至,问以祈雨之方。答曰:“雨以云行,云从风起,暑风率从西南来,火气日旺则水气日消,安所得雨乎?今当闭南城之门三日,我能令风从东北来,一以壮水势,且以涨潮汐。盖因祈雨之法,例有三限,恐已槁之苗,不能坐待六日,故必使通潮之地,先以潮救之,而后继之以雨,庶为万全耳!”太守从之。自七月十四日结坛,果反风自艮方来,而潮汐骤长有加,平日沟浍支流,无不浸灌焉。十五日,众谢之。彭曰:“风则正矣,云尚未也,然欲掩太阳,先掩太阴,盖月为水母,水得云而雨可降矣。”自是每晚必阴云蔽月,有询其降雨之期,彭屈指曰,尚须二日。至十七日,彭向郡守而下称贺曰:“明日大雨至矣。”是早,晴明如故,众未之信。次早复晴,佐郡有疑其妄道者。人询之曰:“道士尚登坛乎?”彭曰:“不必矣。辰时云起,午刻雷作,未、申、酉大雨,四郊阕恪£”众尚未信,至辰而果云,至午而果雷,至申及酉而大雨盈尺,尽如彭言。沟浍之涸者皆盈,禾苗之槁者复生,阖郡欢呼,惊传神异。至十七年夏,亢旱弥甚,时郡守鲁谦庵超,浙之山阴人也,偕僚属集僧道,建坛于西郊之泰岳神庙,虔斋祷雨至逾月而不得,缙绅有忆微之故事者,白郡守以礼徵之,至如前法,刻期而应,不失时刻。是岁也,旱而不甚差胜于邻郡者,微之法力居多。或曰微之非能致雨,特以数学之精,能推知此日必雨,故神其说耳。嗟乎!使数学果能如是,亦异人矣!故吾特表而出之。
九峰旅庵和尚者,浙之秀水人。姓孙氏,初生白光满室,襁褓中有高僧见之,摩其顶曰:“他日当为人天师。”年二十一,辞家就本郡敬畏庵,从日明轮法师发。二十三,遍叩诸方,曾于玉林大觉禅师备记室(玉林,法名秀,天隐法嗣)。两稔。渡钱塘,参宏觉老人于越之大能仁寺(宏觉禅师,即木陈,法名,密云法嗣)。二十九,以悟彻得法。顺治十六年己亥,世祖章皇帝遣使宣宏觉老人入都问道,师同徵入,天子嘉之,降礼如法门故事,命驻锡椒园中,延访日至。宫内大臣赍帑金,设伊蒲精供,特敕旅公开法堂于京师之善果寺,驾时临幸,赐赉有加。自诸王大臣而下莫不北面同参。至洒宸翰以赐,有“天上无双月,人间只一僧”句,以旅公法名本月也,方外之契,可称一时极盛。迨世祖上宾,宏觉老人及旅公深鼎湖之痛,先后请归故山,今上慰留,半载后得请,岁在戊申。松之缙绅先生犭旬舆情所慕,争通尺素,从九峰禅寺溯本长老之请以请于师,而师乃惠然莅止。缙绅中周釜山先生护持尤力。余与釜山父子俱雅慕旅公,未获参叩。癸丑暮春,旅公来访右先生于笋里,余得追陪杖履,一见如旧识,挥麈而谈,移时不倦,遂作诗文倡酬而别。甲寅之冬,复偕鹰垂兄弟访师山中,作信宿谈。九峰禅寺,地当山后,旧故面南,溯本承其先师之志向欲改创面北,而力未能办。顺治七年庚寅冬,忽有一工来山,自言能任其事,询其所费,惟须数十人力,足令自转,众咸异之。刻期聚观,观者即为助力,工取木干及巨ㄌ数根,遍缚壁上,众属干上,齐声起肩,殿随而转,一壁不移,寸瓦不动,并殿中塑像供座皆用此法,转而北向,宛若天然,其人不索酬而去,一时惊传以为神。溯本住锡几二十年,而退居于横云山之麓,迎旅公升座,宏开方丈,大振宗风,则知天将令国师建此道场,故先有异人来转此殿,法会因缘,良非偶然也。余在甲寅之春,即闻其事,以为太异,犹未敢轻信。迨冬十月到山,亲在殿中与大众谈之,略悉。丙辰春,复同蓉左叔翁及碧涵兄弟访师山中,适会溯本邀过横云静室谈转殿事更详。至冬而旅公示寂,今法嗣中勖元迪继之。玉林,天隐法嗣。宏觉,密云法嗣。天隐与密云,皆幻有法嗣也。
●卷十
◎居第一
昔人谓苑囿之废兴,洛阳盛衰之候也。信哉是言乎!余幼犹见郡邑之盛,甲第入云,名园错综,交衢比屋,列廛,求尺寸之旷地而不可得。缙绅之家,交知密戚,往往争一椽一砖之界,破面质成,宁挥千金而不恤。一旦遭逢兵火,始而劫尽飞灰,继之列营牧马。昔年歌舞之地,皆化为荆榛瓦砾之场。间或仅存百一,而胥原之后,降于圭窦荜门,王谢堂前,多非旧时燕子,始知萧李二相,良足师也。然金谷楼台,鞠为茂草,平泉花石,终属他人,理势必然,其可若何?因略举其箸者,列叙其原委,至于考其遗址,半没荒烟,子孙莫稽世泽者,可胜道哉!可胜道哉!
故相徐文贞公以三朝元老,赐第于松城之南,三区并建,规制壮丽,甲于一郡。百余年间,簪缨奕叶,子孙世居。有明之末,相国元孙澹宁本高以羽林起家,列爵太傅,避兵出城。鼎革以后,遂为闲馆。顺治四年丁亥,提督苏、梭、常、镇总兵官张公天禄来驻吾松,因前任吴镇以叛伏法,廨宇不利,别择公馆,暂借赐第,非遂以为衙署也。是以门第堂额,悉仍其旧,惟东西置栅,以时启闭,署曰辕门而已。及张帅罢去,马镇逢知继来,遂多更改。戊戌、乙亥之间,忽将门前街道拆开,大启巍宇,署提督军门,造仪门于大门之内,移照墙于带水之南,一如抚院军门制度。建牙列戟,居然行台矣。东西两第,旧为宾馆将厅,至是废旗鼓,改园亭,建射堂,兼三第而一之,基址环匝,有逾里许,漕白二粮,依旧房主输纳也。顺治十七年庚子,科参马镇,奉旨行讯,中有一款,占据故相赐第即此。时接任梁公化凤,提督全省地方,现任驻札不便,判归原主,当事者建议暂估房价几千金,称还故相子孙,除其两税,俟钱粮有余之日,鼎建提督衙门,然后还房取值,徐相子孙已领库银,今竟卖为官舍矣。
钱相国机山先生第,即当文贞赐第之后,南面临流,门宇宏敞,亦一城之甲第也。其先为冯廷尉廷冈先生所建。相传正厅乃吾家故物,先大夫东瀛公即世,吾高曾不守,弃于冯氏,自浦东五灶港移建于郡城,故老犹能述之,价止一二十金,其实值几百金,后楼雄峙,北望九峰,在一览中。冯氏衰,转售于机山。顺治二年乙酉八月初三日,大兵下松城,总戎李虎痴成栋建牙于内。次年,李帅调征闽、广,既平南土,留镇粤东,家属尚居松署。五年戊子,李帅叛,诏籍其家,此第遂没入官,竟为公所。后此提督、总戎既定驻,于徐氏赐第,往往将佐居之,近为游戎成国延私第。康熙十三年甲寅夏,成将调征浙衢,临发,内厅灾,未几,成殁于阵,今不知谁属,门堂后楼犹存。
顾氏赐第,乃先朝神庙时特旌高义清宇顾光禄正心也。在府治南,城隍庙之西,门楼龙额金书,特命嘉义,制极壮丽。盖清宇尊人左山先生兄弟,历官大参,家故丰腴。清宇再四滋大,助田五万余亩,以资各役之费,又出粟赈饥,全活者众,两台使上其事,朝廷嘉之,赐爵光禄丞,建坊启宇,恩典有加,故居第与大臣等,余幼时犹及见其盛也。顺治乙酉八月,毁于兵,中堂及两庑诸佐室犹存。其后,流为营兵所居,马矢瓦砾,几与山等。顺治中,好事者募资公买,将建镇府生祠,复营内厅门宇,大工未就,会镇、府相继罢去,工亦中辍。
顾园在东郊之外,规方百亩,累石环山,凿池引水,石梁虹偃,台榭星罗,曲水回廊,青山耸翠,参差嘉树,画阁朦胧,宏敞堂开,幽深室密,朱华绚烂,水阁香生,禽语悠扬,笙歌间出,荡舟拾翠,游女缤纷,度曲弹筝,骚人毕集,虽平泉绿野之胜,不是过也。再世相传,子孙犹能善守。凡宦流雅集,名流胜会以及往来过客,莫不于此寻芳觞咏,殆无虚日。鼎革以后,顾氏聚族而居,游人罕得入矣。裔孙承富厚之余,但习豪华,操家无术。驯至顺治之季,反因义田逋赋,毁家卖宅以偿,堂宇尽废,而山水桥梁,犹如故也。康熙之初,积逋愈甚,征输益严,遂并花石而弃之,嵌奇险怪之石,玲珑生动之姿,不能遇米颠之拜,而悉为劫烬之灰,乃知切石卧于梁园,艮岳徒供炮具,犹为幸也。内有一峰雄峙,乃天然生就,非藉积累而成,高十余丈,俯阚诸峰,有飞舞之势,非数百人不能举,故至今尚存。相传载此石归时,忽沉于泖,募习水者以巨ㄌ下牵挽之,其下更得一石,合之乃其座也,一时惊传,谓有神助,迄今独逃劫外,不信然哉!
朱太史第,当府治之后,其先为文石先生,以庶常起家,历官少司成。从子叔熙为子衿时,早出,道经此地,值某绅营建上梁,叔熙着白袷,立而注视,为绅仆所诃斥。叔熙顾谓其仆曰:“善为之!吾将鸠而居焉。”未几,某绅弃世,嗣子凌夷,叔熙登第,果售于朱,可谓言大而非夸矣。其后叔熙捐馆霞城,许都谏得之,朱太史积,叔熙从子也。崇祯癸未登进士,选庶常而原第复归朱。鼎革之际,避兵出城,弃为闲舍。李帅虎痴之调征闽、广也,提督吴胜兆来驻松城,以李帅家属尚居钱相国第,故别择公馆,遂即太史第而居焉。顺治丁亥,四月,吴镇以叛伏法。张桂吾天禄继任,建牙于徐文贞公赐第而以朱第为中军将受银打里所居。其后改建门宇,居然营署矣,基址数亩,岁累朱氏赔粮。太史即世,嗣子彦则食贫,素心李学宪愫彦则外翁也,深为婿谋,莫如卖为官舍,其如营称借居,无从措价。适娄县新分,暂驻西郊仓城,公事入城,多所不便,谋建县治,工费又繁。素心商诸马帅逢知及中军将王守宇嘉会,将朱第卖为县治,收领价银,别置府西唐氏故第为中军驻札之所,呈明各台,以朱第为公占,蠲其两税,即今娄县治也。然为缙绅居第,已为宽敞,为邑治公所,则内衙湫隘。自楚中孟道脉来令娄邑,稍增式廓,后人赖之,然而较诸邻邑规模,正多未备也。
王大京兆第,故京兆尹王公为溪庭梅所居也。南面临衢,重堂邃宇,为东关第一甲第。鼎革之际,公虽避兵他徙,旋以李镇调走,各绅入城,公遂迁归故第,是以从未有营弁借居焉。后数年,京兆即世,家传清白,公子祥符、王路俱食贫,各就便迁居乡里,稍稍不无残毁。又以马镇刚愎,弁兵充斥,虑为占据,因小就价,<贝覃>于营将张游戎为公馆。后张去任,此馆遂虚。康熙十二年癸丑,士绅偿价,改建嵩高书院,崇奉提帅杨公捷生位,因诸生上匾额者谀词过甚,杨公谦不敢当,遂即其内楼改为玉皇宝阁,奉迎玉皇圣像,供于其上,规制尤极宏丽焉。
林太守第,在普照寺西界,与寺连。相传故华亭陆昭侯旧第址也。林之先,有讳景阳者,历官太常卿。太守仁甫以任子承家,保世滋大,居第极为宏丽。鼎革之际,为中军将高谦占居,其后高升任粤东,家属尚留松郡。高后叛入海岛,此第籍没入官,遂为郡长侯代交任之所。顺治季年,提帅梁宫保输价于官,营为别业,鸠工修葺,费甚不资,轮奂有加于旧。未几,梁公卒于官,继任王公公定,复偿价得之。王公升镇海大将军,移驻京口,此第赁为商居,林氏子孙,莫敢过而问矣。
张都谏第,在通波门之东偏,面南背城,故太常张讠刃庵先生掌工垣时所居也。其先为石笋里倪慧珠中翰故业。倪氏富甲海上,松郡北城一带,强半属倪,此特其一耳,故豪华之习,奕叶相承。中翰卒,传子子一,踵事而式廓之,少年裘马之场,选伎征歌之会,靡不极当时之盛。士之浮薄者,翕然景从,而钱生清为其最,戏将城居子弟美秀而文者,体仿名姝,编列花案,雌黄甲乙,度曲填词,自朱门公子以迄下里小儿,一无所避,众共疾之。一二大老主持于上,群掠其家资,而共诉于学使者。时史公伟督学三吴,将置于辟,太常长公子,中翰婿也,与子一为内兄弟,时太常公初掌户垣,奉敕督饷吴中,举劾黜陟,一如代巡,郡县望风屏息,事必咨请而后敢行,是以清伏法,子一获免,然道路侧目,城中不敢驻足,因以此第转售于太常公子蓉左司理,司理扩而葺之,改建后楼三层,九峰尽于一览,价费二千余金,备极壮丽,时崇祯壬午岁也。不三载,而遭逢鼎革,太常父子避兵于乡,此第犹为子仆居守,营兵未尝入焉。及太常即世,城守营督宋游戎与司理情谊交好,因而立券借居,继任者遂以为公所,然而门堂匾额不改都谏之旧,顺治中予犹见之。至马镇擅改相府为铃阁,其属从而效之,列辕门,设外屏门,署城守,居然公馆矣。其初,二第并列,辐辏,今皆毁为牧地,伍伯以时角射,即使完壁归赵而四顾无邻,不堪宁止,乃常年两税,徒累房主,汶阳无复返之期,何耶?
董中丞第,在府治南,集仙街之西,故大中丞有仲先生抚浙时所居也。南面临街,当钱相国居第之后,规制虽逊于相府,然而重堂邃室,亦称壮丽。犹忆崇祯十三年,庚辰之夏,予以就试入郡,时中丞新拜抚浙之命,门宇修整,建牙列戟,候迎将吏,陈兵班马,鹄立成行,亦一时之盛也。鼎革之际,中丞业已归里,避兵出城,此第遂为营兵残毁。顺治三年丙戌,予再过之,自街及室,一望洞然,门垣俱废,窃叹者久之。其后不一、二载,竟为瓦砾之场,当年故迹,不可问矣。子孙纵有贤达,亦何所施其光复之术耶?
◎居第二
陆文裕公第,在抚院行台之南,故少宗伯宫端学士俨山先生所建也。基址宽广,堂宇宏邃,外门面西临衢,内设高墙,南面临沼门,题学士第,乃宾山张宗伯笔也。重堂复道,庭立三门,俨然相府规制,盖以大拜须次故耳。其后文裕虽殁,子孙聚族而居,东有高阁,当学宫之后,曰邻黉。予尝与陆氏子弟会课于上。又东北为家庙,藏公之刻集并公手书石拓存焉。中堂五楹,制极宽敞。崇祯甲申之夏,初闻邑城中少年子弟,校武艺于中者凡匝月。地坚固无损,在他室则立碎矣。乙酉之后,陆氏衣冠济济,聚居如故,涂虽渐凋残,堂构宛然无缺也。康熙改元诏,移崇明水师二千人驻防海邑,王协将光前择第而居,陆氏虑为公占,预将中堂毁去,虽幸免一时骚扰,不四五年,上从职方臣张宸议,命水师仍归海外,而陆第不能复完,论者惜之。然吾邑居第无百年而不易姓者,惟此相传为最久,计年百五十余,递世六、七叶矣,至今犹未有他族逼处也。
世春堂,在北城安仁里,潘方伯充庵所建也。方伯为尚书恭定公仲子,学宪衡斋之弟,奕叶簪缨,一时贵盛,故建第规模,甲于海上。面昭雕墙,宏开峻宇,重轩复道,几于朱邸,后楼悉以楠木为之,楼上皆施砖砌,登楼与平地无异,涂金染采,丹垩雕刻,极工作之巧。盖当时物力既易,工费不惜,势使然也。启、祯之间,潘氏始衰,售于范比部香令。崇祯十一年甲戌夏,遭苍头之变,母子被杀,嗣君不能守,后楼先毁,旋为西洋教长潘用宾国光居之,改其堂曰敬一,重加修葺,与旧日无异矣。鼎革之际,宦家邸第,大半残毁于兵,独西洋一脉,有汤味道若望主持于内,专征文武,往往反为之护持,旅馆不惟无恙,而规制视昔有加,亦斯第之幸也。康熙五年丙午,罢汤钦天监务,遂严禁西洋之教,凡西洋人在中国者,并敕归其国,器用食物有仿西洋法者,罪在制造之家,此第遂入于官。迨九年庚戌,复用西洋南怀仁治历,西洋人又入,今此第仍属西洋教长所居矣。
乐寿堂,在世春之西,亦潘氏所建以为游宴之地。环山临水,嘉树扶疏,高阁重堂,丹楹刻桷,园林之胜,冠绝一时,犹郡郊之有顾园也。堂为莫中江学宪手题,规制备极宏敞,堂前广场数亩,石砌栏围,栏外碧水一池,奇峰叠照,月榭高临,曲桥远度。山前为月华堂,壮丽相等,而曲折过之。山中有关夫子庙,有比丘尼庵,有潘氏家祠,须细寻始得,不可一觅而见也。崇祯之季,园亭残毁,咸池张银台得之,未遑修葺,旋遭鼎革,乃供佛像于中堂,延僧住持。银台既殁,门宇尽废,惟存一堂,后并毁去,山水如故,而巍堂杰阁,昔年歌舞之地,锄为菜圃矣。康熙四、五年间,好事者即其故址,改建清和书院,崇奉郡侯张升衢生位,堂甫草创,张守罢去,工遂中辍。今所存者,惟@@岩危石,草满池塘,不堪登眺矣。
尊德堂,在城南之东偏,乃赵氏之先为仪宾者所建。此时尚未有城门,宇堂前犹在城外也。嘉靖中,以倭警筑城,故彻去前堂以外,而移墙门于内,故门内为中堂。相传初构时,仪宾择吉上梁,盛服待时,坐而假寐,梦见一人示以保定二字,寤而喜以为嘉兆也,堂成即题其额曰保定堂;其后子孙式微,托小川顾秘书转于吾外高祖宾山张宗伯公,立契交价,出其银皆镌保定字,乃世庙所赐保定府上供折色也,其前定之数盖如此。宗伯公致小川成交手札,旧为陆文裕公子孙收藏,内兄进也近购得之,余尝寓目焉。宗伯既卒于官,公子横塘、勋赞复售于潘氏,改其堂曰尊德。越三传,充庵之孙元典中翰,清宦中落,其堂遂毁。今城下门宇巍然者,乃堂之东偏佐室也。崇祯之季,归于乔明怀仪部。今为曹藁城绿岩居第,规制虽称宏丽,然不及尊德堂远矣。
露香园,在城西北隅,顾氏汇海别业也。其尊人以科甲起家,汇海豪华成习,凡服食起居,必多方选胜,务在轶群,不同侪偶。园有嘉桃,不减王戎之李,糟蔬佐酒,有逾末下盐豉。家姬刺绣,巧夺天工,座客弹筝,歌令云遏,后人仿其遗制,规利成家。迄今越百余年,露香之名;达于天下,较辟强而更胜矣。汇海有庶弟,少年陷辟,赖先大父力救得免,然而遗业荡然,时向伯兄求恤,初分以千百金,计久而渐衰,或不能随应,手足之际,遂屡有违言,先大父不从,故汇海深德先大父,交最好。余幼童时,先大父犹道及之。迨余弱冠,汇海殁久,园垣俱废,而亭榭山水,尚存什一。汇海嗣君伯露湛能文,余犹及交也。顺治丙申,伯露卒,无嗣,名园鞠为茂草。康熙初,移驻水师,有司度地,启建营房,乃即其废址,夷山堙谷,摧枯伐朽,纵横筑室,宛然壁垒矣。今兵归海外旧伍,所建营房,又为瓦砾荆榛之地。海内被其绣,尝其蔬者,尚以露香为征歌选舞之场也,亦可为长太息矣。
杜氏第,在小南门水关之内,南面临流,故宦杜象南所居也。明季归于顾宪副绳所,东西列栅,门宇轩豁,重堂深邃,称壮丽焉。崇祯之季,宪副殁,易代以后,顾氏子孙不能守,残毁殆尽。顺治十年秋,海寇入浦,直抵闵行,当事者虑其出没不时,议迁水次仓于城内,相择旷土,因即杜址而筑仓焉,即今之仓场是也。
黄宪副第,在小南门内,故宪副谷城先生所建也。先生积学盛名,早岁不遇,相国徐文定公尝执经而受业焉。迨年六十,始第进士,历官山东宪副。有子五人,归而筑室,五第并建,称一时之盛。鼎革后,子孙式微,堂宇残毁,适因迁仓入城,侧近五第之后,遂将内第改为仓房,出租贮米,白粮协部丞章泓,因而赁居,收贮白粮,舂办起运,房主颇得余润。其后协部更易,潘氏含石亦将居第改仓,借与协丞,而黄氏之仓,不过佃贮仓米,利亦微矣。康熙十三年,白粮改折,而潘氏之仓,利殆与黄等。
桃园,在北郊之东北二三里,故相徐文定公任子龙与所辟也。初北郊人传露香园桃种,岁获美利,于是家栽户植,每当仲春,桃花盛开,游人出郊玩赏,不减玄都、武陵之胜。龙与性朴务质,有圃一区,于其间杂植桃柳,中筑土山,略具园林之致而已。后见游人日盛,而邻家夸多斗靡,龙与不无起胜之意。遂即土山,增高累石,桃柳之外,广植名花。土石之旁,层峦叠嶂,构堂榭,施丹垩,诛茆覆轩,环以柏墙,曰平江一笠;截棕为亭,踞山临水曰翼然;土山下瞰大浦,危崖壁立,天风海涛,石洞虚中曲折,人可小憩曰徐文定公藏书处;两山夹水,一亭中立曰在涧;石梁卧波转入文定公祠曰摄摄桥。登土山,势可望海,引浦泉,潮可灌溉,规方百亩,疏密得宜。崇祯癸未、甲申之间,遂为一邑名胜,经营正未艾也。会逢鼎革,龙与即世,而地近吴淞,往来孔道,营兵纡途而入,攀花摘果,园丁不敢问,园遂日废,而荒基漕白,徐氏赔累无已。西洋教长潘国光用宾故因徐相而来,为徐氏计久远,时与马镇逢知交好,说以土山可以远眺,海寇或入,可以预备,议将园址助为演武场。顺治十四年丁酉,申报各台,以旧场召佃升科,而改治桃园为演武之地,除其两税,作为公占,至今因之,然土山孤立,旷地日渐剥削,无复旧观矣。
陈偀卿第,故太仆沪海先生所建,在县治东南,重门东向,朱楼环绕,外墙高照,内宇宏深,亦海上甲第也。偀卿正道端方,人不敢干以私,而力持大体,于缙绅中声望既隆,尊严特甚,故私居俨若公廨,年八十余卒。子同叔,无嗣,族子皆争继,家业遂废,门第之宏敞,予犹及见之。鼎革以后,往来上台,尚借为公馆,其未甚残毁可知。顺治中,族人毁废殆尽,今城隍庙中石砌,即其堂前故物也。有别业竹素与居第临街相对,方广数亩,多山水亭台之胜,明末偀卿嗣子售于襟宇陆封翁,今改门向东街,一传再传,为陆氏世业矣。
张银台第,在城南大街之西,其先亦潘氏世业也。银台咸池公继室为充庵先生孙女,故潘氏衰,第归咸池,南面临街,高门邃宇,称轮奂焉。以前有潭澄数亩,后虽比屋为屏,人犹称为水潭张氏。崇祯间,银台虽家居闲住,而声势之盛与现任等。犹忆乙亥之冬,董大宗伯文敏公孙女归于银台仲子瑞锡,文敏亲送到门,威仪甚盛。鼎革以后,门祚遂衰。银台既殁,第亦寻毁,今锄为菜圃,当年胜地,不堪复问矣。
◎纪闻
崇祯初,华亭钱机山龙锡以相被召,过辞陈眉公继儒。眉公曰:“拔一毛而利天下。”机山莫解所谓,及入都后,经略袁崇焕以诛岛帅毛文龙为请。钱悟曰:“此眉公教我者耶?”亟报可。未几,本朝兵大入,怀宗皇帝深以诛毛为憾,袁至磔而钱论戍,几至不测。盖当时士大夫谒征君者,必强令赠言,不得则不欢,眉公一再让,则缓颊不暇计当否矣。
韩城薛相国国观逮入都,待命僧舍,赐死旨出,时方半夜,御史郝晋衔命而往,韩城仓皇出曰:“君夜至,仆有处耶?”郝曰:“王陛彦已有旨决矣。”时韩坐陛彦事逮,因惊曰:“仆与陛彦同决乎?”郝曰:“不至此,行且有诏。”语未毕,金吾入,令跪受命,读至籍没,韩城再拜起曰:“幸甚,不籍臣,不知臣贫。”取片纸就机上大书曰:“谋杀臣者,袁恺、钱谦益、吴昌时也。而吴昌时为尤甚。”金吾悬尺组于梁间,组出上方如琴弦。御史曰:“相公肥硕,恐中绝。”韩城自起引之再三,曰:“足矣。”延颈而死,亦无戚容。金吾以所书纸复命。帝问近臣曰:“吴昌时为谁?”近侍素习昌时,诡以不知对。其后昌时竟斩西市,韩城愚愎,然死非其罪,人颇怜之。
崇祯三年庚午,袁崇焕以失事论磔,祖帅大寿闻之惧,遁归宁远。时阳羡周延儒初相,客有以边事见者,盛述祖帅之有方略,袁督弗听,以至于败。阳羡心识其言。明日,上召辅臣以辽帅为问。阳羡对曰:“祖大寿可。”帝曰:“是方遁去,宁可用也?”阳羡曰:“大寿之遁,恐以罪督连坐耳!两人实相左。”具奏客语。帝曰:“果尔!可作一谕来。”阳羡顿首出,明日进谕稿,中叙客所述事以奖其忠,帝为手书,令中贵赍往。祖帅泣曰:“朝廷能知我心。”始受命,其后固守关东十余年。阳羡去国,帝叹曰:“周延儒尚知边事!”颇有复召意。时吴昌时以失职告归,侦知帝旨,具语阳羡。阳羡大喜,日夜谋复出,合具四万金辇以北,遂得特召。时山东盗贼充斥,镇将杨御蕃颇以剿抚自任。而刘帅泽清在临清,虽充总兵官实无事权。及闻阳羡出,即从临清置驿至扬州,日具塘报,上相君幕府,且治楼船,请由水道入,阳羡难之。泽清曰:“有某在,盗敢近相君舟耶?”遂从水由中道,泽清具戎服入谒,言东省盗不足忧,使朝廷以招抚便宜假某,不日平矣。且进二万金为道里费,阳羡欢甚,比入都,则韩城方赐死,两次辅皆失眷,帝虚己以听奏对,至称先生而不名,且许坐论,皆累朝辅臣所未有也。其所登用者,冢宰郭三俊、总宪刘宗周、学士黄道周,皆一时耆硕,人望颇洽。而吴昌时亦即家起仪部,调文选,于是附丽者日众,而贿赂公行矣。于边帅则用薛敏忠,于督抚则用范志完,于东帅则废杨遇蕃而用刘泽清。帝皆从之。已而枚卜次辅为兴化吴、晋江蒋德、黄景。兴化由阳羡得入,既入则猜嫌大著,所以督师之命,人谓阳羡阴主之,未出国门,竟坐逗留下狱,时在言路者,上章相诋击无虚日,阳羡贪纵状亦日闻,上命大金吾骆养性侦得其实,心恨之,未遽发也。会本朝兵入蓟,阳羡不得已而请督师,得俞旨,诸督、镇咸听节制。本朝兵将归,扼于险,镇臣吴三桂欲邀之,阳羡不许。本朝兵既出塞,得还朝,阅月放归。时吴昌时已被劾,至廷讯而阳羡逮矣。其逮也,华亭许给事誉卿走与别舟次,毗陵士大夫无一人送者,即其弟正儒亦自毗陵返。阳羡执誉卿手曰:“向我召而北,日上谒者以数百十计时,君不来;今吾逮而北,登舟者,惟君一人,乃知君之重也。”誉卿曰:“君之召也,值老母病,不获送,今老母幸无恙,而公此行,事未可知,是以来。”阳羡瞿然曰:“吾此行何以自处?”誉卿曰:“上遇公深矣,不若早自为计。”阳羡色不怿。誉卿从至云阳乃返。其后阳羡赐死,旨出,与大司寇张忻悲泣不能自止,官校抱持始引决。誉卿曰:“固也,吾于云阳见之矣。”
陈卧子曰:“声音,惠逆之先见者也。”昔兵未起时,中州诸王府,乐府造弦索,渐流江南,其音繁促凄紧,听之哀荡,士大夫雅尚之。因大河以北有所谓夸调者,其言绝鄙,大抵男女相怨离别之音,靡细难辨,又近边声。自此以后,政事日蹙,兵满天下,夫妇仳离者,不可胜数。因考弦索之入江南,由戍卒张野塘始。野塘,河北人,以罪谪发苏州太仓卫,素工弦索,既至吴,时为吴人歌北曲,人皆笑之。昆山魏良辅者善南曲,为吴中国工。一日至太仓闻野塘歌,心异之,留听三日夜,大称善,遂与野塘定交。时良辅年五十余。有一女,亦善歌,诸贵争求之,良辅不与,至是遂以妻野塘。吴中诸少年闻之,稍稍称弦索矣。野塘既得魏氏,并习南曲,更定弦索音,使与南音相近,并改三弦之式,身稍细而其鼓圆,以文木制之,名曰弦子。时王太仓相公方家居,见而善之,命家僮习焉。其后有杨六者,创为新乐器名提琴,仅两弦,取生丝张小弓,贯两弦中,相轧成声,与三弦相高下。提琴既出而三弦之声益柔曼婉扬,为江南名乐矣。自野塘死后,善弦索者皆吴人,范昆白、陆君赐、郑廷琦、胡章甫、王桂卿、陆美成其尤著者也。昆白先死,君赐等分派有三,曰:太仓、苏州、嘉定。太仓近北,最不入耳。苏州清音可听,然近南曲,稍失本调。惟嘉定得中,主之者陆君赐也,其人多诡辞大言,能作鸟声,数年前犹到松,顾见山佥宪常客之。
吴中新乐,弦索之外,又有十不闲,俗讹称十番,又曰十样锦。其器仅九:鼓、笛、木鱼、板、拨钹、小铙、大铙、大锣、铛锣,人各执一色,惟木鱼、板,以一人兼司二色,曹偶必久相习,始合奏之,音节皆应北词,无肉声。诸闲游子弟,日出长技,以鼓名者,前有陆勤泉,号霹雳,今为王振宇。以笛名者,前有某,今为孙霓桥,以吹笛病耳聋,又号孙聋。若顾心吾、施心远辈,或以铙名,或以钹名,皆以专家著者也。其音始繁而终促,嘈杂难辨,且有金、革、木而无丝、竹,类军中乐,盖边声也。万历末与弦索同盛于江南。至崇祯末,吴阊诸少年,又创为新十番,其器为笙、管、弦。
甲申之变,相传开彰义门献城者,曹化淳也。据山东总兵杨御蕃塘报,又云是兵部尚书张缙彦。其后明纪编年及纪事本末,俱不载缙彦事。窃疑缙彦归顺本朝,见在仕途,载笔者为之讳耳。顺治辛丑,松江城守营游击张国俊曰:“开彰义门者,京营副将韩济明也。”国俊亦京营武职,城将陷时,从济明在城,见其事。郝大司马惟讷曰:“曹公故司礼监,坐城时,事急,值运面饼上城,当分给军士,曹欲他往,漫谓众军曰:‘你们散了罢!’其意似指面饼,而众军闻言大哗曰:‘官令我等散矣。’遂纷纷下城,不可复止。”然则谓化淳献城,亦非无因,但不知缙彦开城之说,又何所据也。
今满州称朝廷曰憨,即可汗二字也,二字合呼成憨音。称太祖曰太憨,太宗曰四憨。太祖果于杀戮,凡杀辽人十次,初杀贫人,后杀富人、恶人(即识字者),名目不一。有一次,杀不畜猪犬者云:“家无六畜,其意在逃也。”辽人百仅存一。太宗立,即加抚恤,遂得其用。今人但见辽人建牙佩印,薰灼炫目,比于南阳贵人,而不知其老者皆锋锷之余,少者皆死亡之孤也。福建学道范君,自言在辽为买卖人,一日忽被绑去,不知所谓,其叔尤之曰:“若平日惯好着靴帽,今取死矣。”忽大人本行头(人名)来点阅,驱其叔及同巷数人,俱被杀,范独得留,亦不知其由也。且曰:初得辽阳,亦无诛戮,有李卫官者,讦告屯民盗粮,遂成大狱,一屯皆空,从此有十次之祸,其端皆起于讦告也。范君又言,满州有偷马蛮子屯,其人皆辽人,自称曰旧人,今辽人通称旧人矣。其人曰满州者,即建州。章京,即将军也。
太宗得明副将何可纲,爱其才气,欲降之,可纲不从,令左右说之百端,终不从。太宗亲问其故,可纲曰:“我尝为诸生,读孔子书,知君臣大义。今日惟求速死耳。”等语云云。遂死。死后,太宗深叹美之,因曰:“孔子之教,其美如是!”即命立学宫于盛京,亲致祭焉。国家尊圣右文之端,何公一人启之也。
清书,乃太祖时满州人大海所制也。学校既立,太宗与海讲明纲常伦理,乃禁同姓婚娶及其他律例条约数十事,海与有力焉。其人聪敏绝伦而质颇秀弱,从太宗征蒙古,中道渴死。
左梦庚,崇祯中平贼将军良玉子。性敏给,颇拳勇,其客或前谀曰:“继世为侯王,其在长公乎?”良玉作色曰:“予子不材,吾死后得牧牛十头,种二顷地,幸乞活,足矣!使为将,必堕吾家。”梦庚之妻,王世忠女也。世忠本海西女真种,其上世部落,分为南朝关。南朝关为本朝所并,世忠时年八、九岁,其家人负之入塞,明神宗怜之,养于宫,及长积阶至抚夷总兵官。崇祯时以墨废。世忠身长七尺,美须眉,一目微眇,颇善言笑,常至我松,主姜神超先生家,后移家至楚依良玉,良玉以其素贵,即娶其女为梦庚妇。既婚,梦庚昵其妇,妇能为女真语,梦庚效之甚习,其媵仆又为言大清风土及畜牧射猎形势,梦庚心好乐之。甲申春,本朝定鼎燕京,世忠辞良玉北去,见摄政王,王授以美官,良玉不知也。梦庚独心喜。弘光初立,朝政浊乱,良玉遣其监军御史黄澍入朝,面诟大学士马士英于朝房,士英惧良玉不敢动,归具言于良玉父子,谓君臣无道,无可为者。会王之明事起,民间竞称崇祯太子,良玉亦信之,上疏请无杀太子,报旨详且温,而良玉益不平,梦庚及将校皆愤怒,乃共说良玉勒兵入朝,以清君侧,檄数马士英得罪状,载在明纪。乙酉四月,良玉帅黄澍及梦庚等东下,众三十余万,金陵震惧。至九江,诸将校纵兵大掠,良玉不能制,大悔之,抚膺恸哭,呕血斗余,遂发病暴卒。梦庚留治丧,兵未得进而本朝英王已大破李贼,自秦出楚,与豫王会师于江南。梦庚闻之,乃悉帅其将士解甲归命,践世忠之约也。英王以梦庚入朝。未几,世忠卒,无子,梦庚以世忠故,数得召见,语操清音。摄政王大喜,拜固山额真,得官数年,夭死,其在官,颇以勤敏闻。
傅冠,为隆武相,告病归里,闻汀变,从进贤来,至汀州府前,哭吊隆武。大图章京阿以礼召之,且劝之降。冠曰:我年八十二,老矣;再直文渊阁,贵矣,欲以何求?且我不来,若宁能执吾耶?”因谩骂,及刑,立而受刃焉。
曾撄,亦隆武相,大兵至,同郑鸿逵等入海,驻厦门。顺治辛卯三月,张抚军同马镇攻厦门,家人请撄登舟,撄绐令先行,阖户自经死。
绍兴余宫谕贞武先生,名煌,天启乙丑状元也。预修《三朝典要》,故时论少之。然先生敦朴有器识,可大用。崇祯时,出为讲官,经筵毕,附奏曰:“预徵必至于加派,加派必至于敲朴,惟圣主裁察。”上震怒诘责,声色俱厉,久之得罢。盖上心知讲筵故事,不当诃斥也。先生寻即假归。后数年,江南亡,鲁藩监国都绍兴(鲁王名以海),以先生为大宗伯。大兵渡钱塘,鲁王出走,命先生居守。先生不辞,既受命,令大开城门,纵士民出,事竟,乃归经于家,绍人至今能言之。
楚有美姬,左帅良玉之以舟师至武昌也,其部曲争掠贵家子女。某给谏二女以国色,闻俱被掠,时李茂明先生名邦华以御史大夫召,方在道,闻之大怒,具威仪往见左。左素慕李名节,相对甚恭。李具言掠女事,左极讳且辩。李曰:“将军第搜营,必有所见。”左首肯。李甫归,左即下令合营大索,令甚严,诸部曲不知所为,争驱所掠女从后舱舵口沉之于江,搜毕不得一人。时李已解维去,左亦更不复问。明日自武昌下流至燕子矶一带,浮尸蔽流,衣皆五彩,望之若云锦,见者无不太息,时癸未夏、秋也。
王毓耆,字云祉,浙江绍兴府诸生也。大兵至浙省,潞王出降。毓耆曰:“绍必不守,吾师刘先生当死义。”谓念台总宪也。念台讳宗周,以名臣讲学于乡里,毓耆师之,至是上书引大义劝刘尽节。书就,毓耆先赴水死,念台得书遂引决。祁中丞彪佳闻而从之。此皆顺治乙酉潞王立国前事也。毓耆貌寝口吃,善属文,会稽友人述其性好客,客至设食,出家僮梁小碧,歌以侑酒,其雅致如此。
乙酉春,松郡城东门丽谯楼下燕巢育双雏,色正白,鲜洁如雪,行人取而传观之,还置于巢,不及飞去,观者日多,遂毙。相传白燕为瑞,是秋大兵破城,中翰李公司东门,门不启,死者数万,识者以为羽孽也。夫白者,西方兵象,燕者处堂之虫,死于谯门,司门当之也。元末,松有白燕,郡人袁海叟凯辈,诗以咏之,传于后世,时天下大乱,松亦被兵。然则羽虫之灾,先后一辙,顺治丁亥十月,郡中雄鸡两翼生距,有飞者,时新经吴胜兆之乱,举城忧之,后亦无他。
近世禅师,莫若天童和尚。在金陵日,虞集生先生以僧服见。天童呵曰:“若不能官,能和尚耶?”虞无以应,漫曰:“和尚奈何?”天童曰:“吾为和尚,日夜杀贼。”其在姑苏日,吕益轩纯如问:“阎罗王有无?”天童曰:“居士以为有耶?无耶?”吕曰:“吾以为无。”天童曰:“灼然是无,居士则有。”吕惶骇而退,未几,即发病死。按宗门法禅师语,不当解。然虞官巡抚,以纵贼论戍。吕官亚卿,附魏忠贤,多构难于乡人,闻死时,辄呼周忠介、周忠愍及姚学士,现闻诸公姓名,若有所质问者,则天童之言,未尽不可解也。
天童之师曰龙池幻有老人,有四大弟子:长天童密云,次雪峤,又次抱璞(密云法名晤,雪峤法名信,抱璞法名莲),又次曰磬山。抱璞得法后,即北去,隐五台山,莫知所终。磬山先天童卒,不甚著。雪峤长七尺,方面重颐,其鼻中折,云受戒后,食螺蛳肉,梦伽蓝神责之曰:“明日当报。”诘朝仆地,鼻遂折,是以益精进焉。常至云间,一日,陈卧子问曰:“至人无梦,我每夜多梦,何时得无?”雪峤曰:“夫子非至人乎?《论语》曰:‘久矣!吾不复梦见周公。’果尔则至人有梦,何云无?”卧子为之首肯。雪峤先天童有名,其后天童法盛行,雪峤少不逮,然言宗门者,互有高下,至其所得,莫能测也。顺治初,雪峤住云门寺,闻绍兴守欲苦之,先期一日说偈坐化,以故其徒愈神之,而雪峤生时,见披缁衣者,辄诟骂,惟好与士人语,尝以其法授黄元公先生名端伯,元公先生被难日,亦能前知,世以为雪峤付法得人。
麻衣和尚,华亭洙泾人。身长七尺余,修目巨颡,吐音清亮。其少壮时,冬夏曳一单麻衣,后渐老,冬亦衣絮,然外必麻衣,故松人谓之麻衣和尚。性最好酒,能尽一瓷瓮,食肉尽一猪首,年七十余,坐脱于郡城北之关帝庙,类释教所谓散圣者。先是松人龙安寺林有麟,家饶给,延一异僧于家,诡谓有麟曰:“昨夜半,老僧起至北庭,有假山石将仆及身,老僧指之,遂仆他处,使公辈当此,死矣!”麻衣僧急起批其颊,僧错愕。麻衣笑曰:“我掌汝,尚不知,况石耶?”其意盖谓已有意,石无意也,此僧即日遁去。有素冠者,就荫于道,除其冠持之,麻衣前谓曰:“官人无易此冠,我麻衣和尚求带不得,与平天冠相似。”其他语多滑稽,如市井人戏语。或云,问及一二未来事,亦有验者,以故陈征君眉公及一时缙绅名士,好与之游。
左良玉字昆山,临清人。少失怙,为其叔所养。其贵也,不知母姓。年十八从军,剽掠行旅,坐法当斩。有邱磊者,与同犯,请以身独任罪,而良玉得免去,事昌平督治侍郎侯恂,给事左右,尝被命行酒,良玉醉失四金卮,旦日惶恐请罪。侯曰:“此非若所当主事,向者吾误,非若罪也。”会有诏调昌平兵赴援边郡。榆林人尤世威,时为总兵,以护陵不得行,侯与之谋:“今欲遣将谁可者?”世威曰:“独左良玉可耳!顾其人方走卒,奈何?”侯曰:“果尔!我独不能重良玉乎?”即夜遣世威谕意,且曰:“吾将自往请之。”良玉闻世威至,疑其捕己也,绕床走曰:“得非邱磊事发耶?”匿床下。世威排阖呼曰:“左将军富贵至矣!速命饮我!”引左出,示以故。良玉失色,立移时乃定,跪世威前,世威且跪且掖起之,而侍郎至,面与期。诘旦,会辕门,大集诸将,以三千金送良玉行,卮酒三,令箭一,曰:“卮酒者,以三军属将军也;令箭者,如我自行,诸将士其听左将军命,左将军今已为副将,位诸将上矣。”良玉出,誓以死报,已而有功,遂为总兵官。良玉起自谪校,至元戎仅岁余,年三十二,身长面,骁勇善战,能左右射,目不知书,惟晓解文义。有喻布衣者,为掌记,性方严,良玉以父事。贼至,自立阵前说之降,不听而后兵随之,既胜劝勿掩杀,其中有威胁者可愍也。良玉出军胜,先遣人报喻,喻草╂迎三十里,左下马欢甚,以其舆归喻,饬中厨备饭为笑乐。或败,喻南面坐,见左不为礼,左长揖不敢就席,喻呼其名数之曰:“良玉!朝廷待汝厚,今折损官家士马,又日靡其饷金,何以为颜乎?”左封甯南伯时,喻已前死。左每饭,酹酒于地,呼喻大兄,其待士识道理如此。其后,左兵无虑数十万,号百万,然自朱仙镇之败,左之精锐已尽,其后归者,多乌合降将,亦往往擅命,识者知其不足用矣。邱磊坐刑部狱十三年,良玉捐万金救之得不死,侯恂之再为督师也,奏以为山东总兵,与刘泽清不相得,构以罪,马、阮杀之于淮南。乙酉之春,良玉帅师东下,或以为邱磊死故也。
吴三桂,字长白,一字日所,南直高邮人,迁东中后所籍。父襄,字西环,并起家武科,以军功历官都指挥使,镇守宁远。崇祯十七年正月,以秦寇日逼,调襄入京协守。三月,廷议撤宁远镇,并调三桂入京协剿秦寇,怀宗手诏封三桂平西伯,命速入。三桂方奉诏,未及行而都城告陷矣。寇趋各镇皆降,独三桂道远未至。贼命诸降将作书招三桂,并令其父襄亦以书谕使速降,三桂统兵入关,至永平西沙河驿,闻其父襄为贼刑掠且甚,三桂怒,遂从沙河纵兵肆掠而东,顿兵山海城,倡议募兵,谋复京师。先是十六年春,戚畹田宏遇南游吴阊,闻歌妓陈沅、顾寿,名震一时,宏遇使人购得顾寿,而沅尤靓丽绝世,客有私于宏遇者(一云即宏遇婿),以八百金市沅进之。宏遇载以还京,未几,宏遇病卒。及襄入京,三桂遣人以千金随襄入,向宏遇家买沅载往辽任。寇陷京师,伪权将军刘宗敏据宏遇第,闻陈、顾美索之,寿从优人潜遁,贼枭优七人而系吴襄索沅。襄具言送至辽已久,宗敏不信,以故榜掠襄。时三桂标兵五千,益募至七千,终虑寡难敌众,闻本朝且发兵入猎,因驰书借兵,约共图京师,而与副将夏登仕等定盟,画战守策。登仕故秦人,三桂虑其二心于闯,酒次即与割襟为姻,以固其志,于是委五副将守关,而己独任战。谍闻于闯,闯以责刘而宗敏已潜释襄且宴之矣。四月十三日,自成帅步骑精兵十余万东出,胁襄同往。十九日,围山海城数重,三桂度不支,益遣人夜驰,趋王师速至,而己坚壁以待。山海城东二里许,复有罗城外拒,贼虑三桂东遁,出奇兵二万,从一片石口北出而东守外城以困截之,三桂不得遁,朝廷方尽发骑兵而西,以再见三桂使,度势已急,遂飞驰入援。二十三日至外城,见炮从东向击,王师疑不敢进,驻屯欢喜岭,高张旗帜以待。三桂从城上望见之,急简数骑从炮击隙中突围出,驰入本朝壁中,见摄政王。王曰:“汝约我来,何用炮击我?”三桂曰:“非也。贼兵围关甚固,又以万骑逾边墙东遏归路,故用炮击开,可间东道出耳!”王曰:“是则然矣,但不可无盟誓,且闯兵与若兵几不辨,必若兵亦剃发,殊异之,则吾与若兵俱无惮矣。”三桂曰:“是亦决胜之道也。”遂与王定盟共歃,髡其首以从。王居后队,三桂为前锋,英王张左翼,统万骑从西水关入,豫王张右翼,亦统万骑从东水关入,而外城以西之贼尽歼。于是三桂复入关,呼城中人尽髡首以骇敌,或不及者,即以白布束项背以别之。是日,大兵尽入关,开关门,三面延敌,自成战栗,匆遽迎敌,而三桂战甚力,满兵尚按壁不动,闯兵乍北,即枭吴襄首悬之高旗,以示三桂,而贼众遂溃。满兵纵骑突之;蹂躏步卒且尽,贼骑亦伤亡过半,即选锋骁将,莫不重创,贼兵大败而西。三桂哭其父襄尸至哀,摄政王为榇殓之,而使英王、豫王急偕三桂而西,曰:“稍迟,则都城糜烂矣。”三桂遂西。初,闯入京,门甚禁,缙绅莫敢出入,及统兵而东,禁稍弛,道路啧啧,言三桂夺太子即入立为帝,贼所署诸臣必斩无赦。于是诸降贼者,靡不乘间窃逃。自成从永平驰千里马,一日夜至京,悉歼吴襄家族三十四人,而诡言登极郊天,陈卤簿出城。二十八日,宵遁。次日,焚宫殿及各城丽谯,王侯甲第几尽,惟正阳谯楼不火,寇兵皆西,三桂及二王追之。当日传闻,吴师约入关,令官民尽为先帝服丧,大兵入城,惟素冠者不杀,于是人皆素冠。五月朔,设先帝位于都城城隍庙中,缙绅哭临之。诸商具衣衾棺殓吴襄家口。次日,锦衣骆养性同吏部侍郎沈惟炳鸠诸臣立先帝位于午门,行哭临礼。既毕,备法驾迎东宫于朝阳门。初三日,始闻锦衣出迎易舆之际,非东宫也。诸臣惶遽而退。及入,前驺者麾都人去白帽,则本朝摄政王率满州兵入京矣。初六日,为先帝发丧,令各臣民素服哭临三日。十二日,三桂及二王还京。三桂又自为先帝临丧三日,因都民搜斩余寇不已,因命剃发者即非贼,于是人皆剃发。
天启七年丁卯八月,崇祯帝即位,南面正立,将就宝座,而大声发于殿之西,若天崩地塌然,仗马既惊,百僚震恐,上亦为之震动。识者曰,西方其有事乎?此鼓妖也。
崇祯元年,五凤楼前获一黄袱,内袭小函一卷,题云天启七年,崇祯十七,还有福一。清晨内侍得之奏御,上命巡视皇城各官推究。旋以科臣言,立命火之。
十年丁丑,上过宫中一秘阁,老阉以此乃先朝所封,戒勿动,上命启之,得古画数幅,有带进贤冠者七,曰官多法乱,有数十人隔河对泣,曰军民号泣,妄男子得传闻,形之章奏,上亦弗语,人乃以为信。
崇祯二年己巳,松江莫翁,无子,有一女嫁于李氏,夫妇相得。其后夫渐不内御。有邻女学刺绣于莫氏,而同寝有孕,诘问得其情,讼之太守,按果有之,乃命莫氏归而娶此女为妻,有欲上闻者,莫因旧族,恐以妖妄及祸,固请乃已。
崇祯十年丁卯,山东豆异,每粒宛肖人面,若老、若幼、若男、若女、若美、若丑,种种不一。两台使收贮进呈,上以为怪,召廷臣分赐,人各二十粒,令考古今,有此异否?众对各殊。时吾邑张讠刃叟先生在谏垣,亦受赐,封识将以寄归,久之忽失所在。至十四年辛巳,大饥。本朝兵入,杀戮无算。十五年壬午,山东复大饥,死者相枕藉。
闯逆之犯阙也。怀宗皇帝有三子:长太子,时年十六;次永王,时年十三,与长公主俱周后出(据吴梅村《永和宫词》又似永王乃田妃出。于国变之前先薨矣。未知孰是);次定王,十岁,田贵妃出。帝遣太子及永、定二王出匿而自尽。十九日贼入,求上及太子。次早,嘉定伯周奎戚畹以永、定二王入朝。自成问父皇所在?二王以自缢对。自成曰:“若父皇何苦自缢?即存,孤将与之分治江南,不忍有弑君名。今即死,非吾弑也,若无伤,俟天下大定,孤得裂地封尔。”因留饭共食,发伪将军刘宗敏处善养之。四月十三日,自成东向山海关,二王各一卒抱持马上,百姓拥观,遂传太子亦在营中。自成与三桂战且败时,晋王亦在贼营,跃马驰入吴军曰:“我晋王也。”吴军留之,故得无恙。人遂竞传定王、太子为吴军夺去。于是都城日望太子、定王入矣。二十四日,贼众败归,部署尽乱,未知有定王、太子,即吴兵入,亦不见太子、定王也。或曰,定王遇害于城南之空苑,而太子、永王终不知所在。冬十一月,有捕卒报刑部称:一男子同常内监投嘉定伯周奎府曰:“我太子也。”奎不能辨,奎侄铎以旧侍卫引与长公主相见。公主共太子抱头而哭。哭罢,奎饭之,举家行君臣之礼。因询太子向匿何所?太子言,城破之日,独出匿东厂门一日夜,潜出至东华门外,投腐店中,店中小儿,心知其避难人也,易予敝衣,代之司。居五日,恐人觉,送至崇文门外尼庵,以贫儿投托为名,尼不疑,留居半月。适常内侍来见,尼始觉,共谋竟日,恐不能藏,常遂携归,故得无恙。今闻公主在,故来。傍晚与公主哭别而去。数日后复至,公主赠一锦袍,密戒云:“前来皇亲以上下行礼进膳,叵生疑衅,可他往,慎毋再至也。”痛哭而别。后十九日,又至,奎复留宿。二十一日,奎侄铎与奎谋曰:“此男子不可久留,留即贻害,不如去之。”奎遂曰:“若非太子也,何冒至我家,汝第言自姓刘,说书生理,可免祸,否即首官究论矣。”男子不从。既晚,奎令家人椎击之,逐诸门外,捕营卒以犯夜擒献。即日会刑部山东司主事钱凤览勘其事。凤览字子瑞,浙江会稽人,以祖父文贞公象坤荫,任中书,升主事,仕本朝授原职。讯旧内侍,具言是真太子。凤览大叱周铎云:“汝本明朝戚畹,受国大恩,今见太子,反云是假,何丧心若此?”复下阶挥拳骂之,百姓争奋击,铎甚困。刑部满州尚书云:“且收监再审。”百姓叩头,哭拥不能去。凤览步送之入狱,备衾褥,命家人奉事之。明晨,周铎具疏,力陈其伪。即日送入廷勘,历讯宫中事颇同,问内监多云不是。有一杨监在傍,男子曰:“此杨太监,常侍我,询之便知。”杨仓猝曰:“奴婢姓张,先侍服者,非吾也。”因呼旧锦衣尝侍卫者十人询之。齐跪曰:“此真太子。”复询之晋王,晋王执言不是。遂下常内侍及锦衣十人同伪太子皆系狱。明日,刑部复询之,除常内监、旧锦衣外,无敢言是者,满州尚书云:“你的系何人,来冒太子,是何人主使?”男子曰:“吾实真太子,汝以吾为假,吾何必辩,但吾看公主,岂图甚事,以周奎卖我,故有今日,若辈如此待吾,何必再审真伪,且吾既至此,岂复求荣贪生,不必更烦言矣。”遂下狱,自是连讯,终不能决。凤览力辩其真,复上疏,且与晋王廷执。晋王坚执不是。时旧阁臣谢升久入内院,升尝旧侍太子讲读,初讯时,升亦以为非。太子呼升曰:“谢先生!岂不相识乎?前某日讲某书,言某事,先生犹忆之乎?”升默然不复言,乃曲躬一揖。凤览怒升,叱其不臣。而正阳门商民,各具疏,请释太子,共詈谢升悖逆无道。宛平民杨时茂纠之尤力。顺天府内城民杨博疏辨太子是真。于是吏科都给事中朱徽等上疏,其略以为周奎既以太子为假,何留宿两日乃始奏闻,见时公主抱头痛哭,岂陌路能动至情如此。奎初与之衣食,后忽加捶楚,情事张,何其变幻。家人孙才供词,刑部诸臣具在,而铎奏不载一字,此皆有所不可解也。今必从容研质,需之时日,真伪自见,若草草毕事,恐廷臣曰假,而百姓疑,京师曰假,而四方疑,一日而假,而后世疑,众口难防,信史可畏也。而凤览复疏劾谢,御史赵开心亦奏辨甚切。十二月十日,摄政王谕群臣:“尔等言太子真伪,皆无凭,言真不过优以王爵,言伪必伪者家识之乃决。独晋王乃明朝王子,谢升乃明朝大臣,而凤览不逊晋王为无君,百姓骂大臣为无上,皆乱民也。除伪太子外,凡系狱争言太子无状及钱凤览、赵开心等尽斩之。”时廷臣共乞生凤览、开心等,以开心无甚唐突语得免。凤览言太子既真,当早有着落。摄政王曰:“着落不着落,与你何干?”凤览曰:“人各为其主耳!”摄政王词气甚厉,呵凤览曰:“你投诚后,即我家人矣,若说各为其主,尚有二心,此何说也?”凤览曰:“今日之事,太子存,我亦存,太子亡,我亦亡,我意只救太子为是,那管一心二心。”以是触摄政王怒,因绞死。赵开心罚俸三月,其余笞斩有差,而幽伪太子于太医院中,给十人守之。凤览之就刑也,神气自若,拜天地君亲毕,安坐语刑者曰:“可矣!”刑者多旧役,痛哭不能举手。百姓观者塞衢巷,哭之。明年乙酉,元夕后,谢升早朝出,见凤览,归而卧病数日,头忽肿,将卒,曰:“钱老先生幸稍宽,毋太拘急。”遂死。摄政王闻之,竟无伤太子意矣。四月初六日,东安县富民祁八忽聚徒劫骑曰:“往救太子。”生员杨凤鸣为军师,地近上林,上林尉请兵部发兵剿之。初十日,伪太子卒。此案至今疑不可解,若以为伪,何臣民舍生而证之者凿凿,若以为真,何福王称命时,金陵复有一太子,纷纷聚讼也。